晚上迟然出门前，没有在屋子的可视范围内，搜寻到程煜的身影。她犹豫着要不要例行通报行踪，但转念一想，程煜大概没有闲工夫理会她这无关紧要的人，会上哪儿去寻找儿时的记忆碎片，便带上手机，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和迟坚约好的街尾糖水铺。

哥哥，我想吃绿豆汤圆，我们去吃吧。

不行，你感冒还没好。

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吃呀。

乖，不哭，哥哥这就去街尾糖水铺给你买回来。

看，街尾糖水铺这些年过去了，仍旧没有换掉这块在日晒雨淋间近乎看不清店名的招牌呢。任凭生意再怎么火爆，街坊再怎么抱怨没位坐，只能被迫打包走人，隔壁“店铺出租”的红纸更换了多少张，上了年纪的夫妻俩，依然固执地只经营一个店面。

迟然吮了吮鼻子，走进了这家熟悉感不减的糖水铺里，一眼张望到了坐在最靠近厨房一侧座位上的迟坚。一股热潮瞬间冲上眼眶，那是以前老板会特意为他们兄妹俩保留的专属位置啊。她深呼吸，走到桌前坐下，对埋头吃着红豆芋圆甜汤的迟坚说：“哥，我来了。”

迟坚一勺一勺地吃着碗里的甜品，没有抬眼看坐在桌对面的妹妹。那冷漠疏远的表情，仿佛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哟，这不是然丫头吗？”端着一碗甜汤从厨房里出来的老板，乐呵呵地打量着迟然，“小丫头越长大越漂亮了，不得了呀！我就猜到你哥哥一定是在等你，伯伯可是有好多年没见过你们这对兄妹了！你们现在的孩子啊，长大了都要往外面跑，我们这小地方是留不住年轻人咯！”他晃着发端银白的头，感叹道。

迟然俏皮地眨眼道：“伯伯您还记得我爱吃什么吗？”

老板仰头大笑：“绿豆汤圆，错不了！这就给你弄去嘞！”说完他便在其他顾客的催促中把手中的甜汤送上桌后，哼着年代久远的不成调小曲，回到厨房里继续和老伴一块忙活。

简单多好。平凡多美。岁月静好。

“车上那个男人是谁？”

迟然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质问吓了一跳。她忙把视线集中到迟坚身上，只见迟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直直盯着已见底的空碗，吝于分她半分余光。

蓦地寒声再起，“我问你，早上送你到墓园的那个男人是谁。”未等作答，又道，“男朋友还是老公。”

迟然摇头，想出了一个最为合适的关系形容词：“都不是，是我大学校友。”当年追程煜的事，从不敢跟迟坚提起。不过是怕对自己太过疼宠的哥哥若是知道了，会寻到学校去找程煜谈话。那时脑筋不清楚拎不清的迟然，一定不会听从迟坚的劝阻放下执念，只会闹出不愉快，惹人生气。

“大学校友。”迟坚冷哼，“你的生活过得倒是滋润。”

迟然感到一阵心酸的难堪。不是没预想过这次见面会很冷淡，但眼下这还夹杂了冷嘲热讽的程度，着实给心脏造成了刺疼的沉重负担。她深吸气，调出轻快的语调：“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迟坚没有回答，冷眼看着老板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绿豆汤圆，到他们这桌来。

“然丫头，你的绿豆汤圆来了。不够吃叫伯伯，免费给你续碗。”他又堆满深深笑纹地看向迟坚，“要再来一碗吗？算伯伯请的！”

“谢谢伯伯，我已经饱了。”迟坚调整出一副往日温文儒雅的模样，“下次再来跟您多要一碗。”

“年轻人要多吃点！看你这身板，比上学那会儿更瘦了，男子汉要强强壮壮的，才保护得了妹妹。”老板拍拍迟坚的肩膀，没有察觉到从迟坚眸里一闪而逝的厌恶，转身又去招呼刚踏进店门的邻里老太。

但迟然清晰地察觉到了。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捕捉到，挤出一个淡然的笑，先说起自己的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跟我大学闺蜜艺思一起在光州混，当个写手赚点文字钱，还有艺思照应我。”她想到了一件事，顺势问道，“哥，我听说你也……”

“我对你的生活没兴趣。”迟坚恶声打断，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正想点火，猛地意识到这是糖水铺，低声咒骂着把烟收起。他瞥了瞥迟然，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你一个月能赚多少？”

迟然想了想，说：“我不是拿月工资的，写东西赚的是稿费……”

“你们卖字的都很能赚。”迟坚再次没耐性地截了话，丢一张白纸条到迟然面前，“借我一万，打到纸条上的账户里，以后会还你的。”他边起身边再丢下一句，“你也可以当今天我们没见过，不用借给我，我不会找你麻烦。”语落，他大步走出了糖水铺。

迟然愣了半晌，抓起纸条追了出去。

知道迟然在跟，迟坚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走越快，身形一闪拐进了只有一盏微弱路灯勉强照出路的方向的小巷里。他沉下脸盯着迟然，恼怒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不知道你有多烦吗？”

“出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迟然想靠近迟坚，却见迟坚快速向后退了两大步。她不再向前，停在原地继续问道，“哥，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告诉我好不好？我会帮你一起解决……”

“很好，那就快点打钱给我，我的困难就是没钱。”

迟然更加担忧了：“你的工作……”

“别废话，我没空陪你拉家常。”迟坚说着迈步再往前走。

迟然紧跟在后面，着急地说：“对不起，哥，以前的事都是我做错了，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哥哥啊。我前段时间见过雪婷姐，她也不肯……”

“你见过谁？”迟坚猛地止步，俨若黑云压城的灰褐眼睛，牢牢地瞪着迟然，“你在哪里见过刘雪婷？”

“在光州。”迟然被这结霜的眼神看得心生寒意，不禁连连后退，“在街上撞见的……”

迟坚抬高音量，恶狠狠地警告道：“你给我听着，不管是我还是刘雪婷，今天过后你最好都别再找别再见，你别忘了，”他的眼瞳结成寒冰，“是你，是你迟然害得我父母双亡，失去女朋友。”

迟然全身一抖，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欲启的唇间，尝到了一阵接一阵的咸涩味。

“有钱就借给我，没有就别再烦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还要认多少次错你才肯原谅我？惩罚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情绪终于不能自制地崩溃了，迟然冲着迟坚的背影大声吼道，“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去赎罪去忏悔？那也是我的爸爸妈妈啊！我也很想他们啊！”

迟坚紧攥双拳，眸色转为怒火盛燃的赤红，“你还敢提他们？你们是怎么对你的，而你又是怎么害死他们的！你有什么资格提他们？你除了会耍任性发脾气，为他们做过什么！”

迟然也红了眼：“是，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如果可以以命抵命，我一定去做！你干脆打死我这个祸害，为爸妈报仇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迟坚走近迟然，挥起拳头直直地要往迟然的脸上砸去，却忽而感觉到一股足以令人浑身战栗的冷光，冲他直线袭来。他不禁愣住，向巷子的拐角处望去，几乎被愤怒烧炽殆尽的理智，这才逐渐重回到了脑子里。

迟然等了许久都未有痛感传来。等她睁开被泪模糊的双眸时，迟坚已经走出了好几步，那被悲怆晕染的声音，好似来自数千英尺外的深渊，“至少你身边还有在乎你的人。就这样吧，别再见，下次我未必能控制住自己不伤害你。”尾音在巷子里幽幽飘荡，终是随着已绝于耳的脚步声，再不可闻。

有些错，穷尽毕生，不可弥补。

迟然仰头，呆呆地望着这片不见星辰的夜空，风干的眼眶里，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哥哥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永远。永远永远。

浑浑噩噩地回到程家住处，被白炽灯照得通明的客厅里，程煜正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循声望去，一派气定神闲地翻开下一页阅读。除却那微微绷着的眉间，把不太平静的心绪，稍稍外泄。

迟然放弃形象地走到程煜跟前，用未褪去浓浓鼻音的嗓子，请求道：“程煜，可不可以请你让之前介绍给我的那位律师，不要接我朋友的那桩生意？”这或许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程煜合上书，看着迟然隐约可见泪痕的疲倦小脸，眉头不禁紧锁。他沉吟片刻，声线如旧清冷：“可以。”

迟然惊愕：“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你如果想说，自然会说。”程煜起立，和迟然面对而站，抽出纸巾轻柔地拭去这张丽颜上残余的泪迹，“好了，没事的，去睡吧。”

迟然“哇”地哭了出来，不假思索地扑进了程煜的怀里，哽咽道，“谢谢你。”

程煜一愣，回过神后轻抚着迟然的后背，柔声安慰：“哭吧，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