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孟闻声转过身来,脸色与头顶上的苍穹同等灰沉。他挺腰直背地立在原地,眸光凛寒地盯着刘雪婷步步来到面前,一抬手便甩了刘雪婷一个把枯枝上的飞鸟吓得振翅高飞的耳光:“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臭婊子!”
迟然吓了一跳,想冲过去护住刘雪婷。
程煜及时拉住迟然,低声分析道:“你现在去帮她,只是火上浇油,让何俊孟的恨意更重。”
“可是他动手打人!”迟然气得牙齿咯咯响,恨不得过去还何俊孟一巴掌,替刘雪婷出气。
“我看到了。”程煜把迟然拉入怀里,不让她冲动行事,“他不敢再动手的。”
迟然一愣,似信非信:“你怎么知道?”
程煜没有作答,示意迟然把注意力放回植物园内的男女主角身上。
刘雪婷侧回被打得偏向一边的脸,一丝甜腥味快速从唇角扩展入了口腔里。这一掌下手很重,她的脸正在火辣辣地发烧,但奇怪的是,竟感觉不到丝毫痛意。她迎视何俊孟燃烧着怒和恨的眼色,语气轻而平淡:“对不起,是我背叛了你。”
何俊孟面孔狰狞地指着刘雪婷,破口大骂:“你居然还有脸说!我给你用给你吃给你住,为了你这个贱货,不惜伤害我老婆孩子,而你竟然敢干出背叛我的无耻勾当!我真是被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害死了!你这该死的□□,怎么还有胆子来见我!”他顺了顺气,面部因愤怒而完全扭曲的肌肉不住抽搐,“我问你,木木是不是我儿子?”他再沉了沉声,浊黄的眼底结满寒霜,“木木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你跟那个野男人的杂种?”
刘雪婷闭了闭眼,一行清泪滑下脸颊,化开了嘴角的血迹,扩出了一片血晕。她抖着发白的嘴唇,久久不作声,低垂的泪眸,死死地盯着被半掩埋在泥里的枯叶上。
“婊子!你这个婊子!”何俊孟气愤得声音都在颤抖。他举起手掌想再甩刘雪婷一耳光,掌心却硬生生地在距离这张白如新雪的泪脸的一厘米之处僵住,尔后垂下,颓败地收回。他恨恨地跺步,被怒火烧红的眼睛,直直地射向刘雪婷,“今天如果不是你那个狗男人上我单位像个疯狗一样闹事,我这顶绿帽子还不知道要再戴多久!刘雪婷啊刘雪婷,我何俊孟对你那么好,我那么爱你,你的心怎么就能这么毒?”
“你说什么?”刘雪婷了无生气的泪眸里终于起了情绪,“他去交通局找你了?”
“你大本事啊!把两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玩得团团转,这猴子戏耍得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何俊孟仰天长叹,“我的名声算是被你们这对狗男女给败完了,这个局长,以后我还有什么颜面当得下去?”他盯着刘雪婷,动手把刘雪婷用力地推倒在地,颤动的五官上写满憎恨,“刘雪婷,你听着,我对你的爱到此为止。今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这对狗男女,否则我一定会把你们往死里弄!”他踉跄着步子,踩在枯叶上往出口走,远远地飘来最后一句,“去派出所捞你那狗男人吧。以后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见何俊孟走远了,迟然立即冲出去扶起刘雪婷,急切问道:“雪婷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刘雪婷边摇头边紧紧地抓住迟然的衣袖:“他说你哥哥在派出所,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好?”
“我们这就去找我哥哥。”迟然说着,不由自主地向程煜投去无助的目光,心里的惧怕,一点都不亚于刘雪婷。
程煜说:“去派出所看看。只是普通闹事,没有伤人的话,不会有大麻烦。”
迟然和刘雪婷交换了一个焦灼不相上下的眼神,三人匆匆往当地的派出所赶。
如程煜所料,迟坚上交通局的闹事,因为还没闯进何俊孟的办公室,就已被保安半路拦截,所以仅是被带到派出所简单做了一个笔录并予以训诫。三人到派出所门前时,迟坚正好刚做完笔录被放了出来。一见到他们三人同时出现,迟坚枯瘦的脸顷刻冻结成冰,阴戾的回眸中堆满戒备。他盛怒地瞪了刘雪婷一眼,拔腿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逃去。
“坚!”刘雪婷追了上去,惊慌地拉住想直接闯红灯过马路的迟坚,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整张面庞,“不要走,不要走,我可以解释的……”
“解释?”迟坚冷哼,后退到人行道上后,甩开了刘雪婷的手,“别碰我!你不知道你有多脏吗!”
刘雪婷愣住,身形不稳地打了一个趔趄。
迟然扶住摇摇欲坠的刘雪婷,心有不忍地对迟坚说:“哥,不要这样对雪婷姐,先听她说……”
“关你什么事?”迟坚恶声打断,“都给我滚!不要跟着我!滚!”后快步向街尾一条小巷穿去。
刘雪婷挣开迟然,紧跟在迟坚后面,那被哭腔晕染的声音,时有断续,“坚,对不起,对不起,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说完?你知道的,我爱的人一直都只有你啊……”
迟坚猛地止步,浑身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戾:“那个老男人,有没有睡过你?”
“我,我……”刘雪婷唇角猛烈抽动,半天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迟坚却已得到了回答。他垂在大腿两侧的手,握拳握得青筋暴起,寒冽的神情里如经蜻蜓点水般掠过一丝沉痛,“我不想再见到你。”他走出几步,忽而浑身发抖地抱着双臂蹲下,五官严重扭曲变形,痛苦呻吟道,“药,药,快给我药!快给我药!”
迟然看傻了眼。
刘雪婷在此时已扑到了迟坚身侧,边哭边用发抖的手从手袋里拿出几袋白色粉末:“在这,药在这。”
迟坚立即两眼发光地全部抢过去,抖动的手却能麻利地展开纸包,并把纸包里的白色粉末一粒不掉地全数倒入嘴里咽下。他动作流畅地把两包粉末吞下后,又把刘雪婷推得远远的,暴怒地吼叫:“滚!我看到你们就觉得恶心想吐!谁再跟过来我就揍谁!滚!”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然后一溜烟似的跑出巷子消失不见。
“哥!”
迟然还未迈出的步子,被刘雪婷用手势制止了:“他不想见到我,这个时候更不想见到你。然然,放过他吧,别再逼他了。”
“那是什么东西?你给他吃的是什么东西?”迟然失控地冲着刘雪婷质问,“发生什么了?我哥他到底怎么了?”
刘雪婷疲倦地瘫坐在墙角不说话。那一双渐亦闭合的眼皮,几乎连一丝缝隙都不留给这白日能有机会把光渗入。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着墙,久久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程煜瞥了瞥刘雪婷,他拉住情绪已经不受控的迟然,试图用淡冷的语气,来降低语音信息的杀伤力:“迟坚吃的,是不是毒品?”
迟然呆住了,瞠目结舌地看着程煜。“毒品”这两个字,如同一颗炸弹把她脑子里的所有神经线全数炸毁,也炸毁了她对“毒品”的理解能力,“毒品?什么是毒品?”她喃喃自语,忽而瞪大惊恐的双眼望向刘雪婷,每一个字的发音,都轻得好似怕惊扰到空气的宁静,“雪婷姐,那不是毒品,那不会是毒品的,对不对?”
刘雪婷终于缓缓睁开了空洞无神的通红泪眸,悲怆一笑:“是,那是毒品。你哥哥迟坚,他吸毒。”
迟然当头喝棒,脚下一软,也跌坐在了地上。
“今天我不说清楚,你大概也不会肯放我走。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反正,迟坚也不要我了。”刘雪婷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那抹绝望而凄切的悲笑,让语调更显哀恸,“四年前,迟坚在酒吧里被人打伤,送到了当时我工作的医院里治疗,我正好是他的主治医生。这次意外重逢让我们复合了,我们租房子同居,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和他的幸福。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他和我从前认识的他,太不一样了。没有耐心,脾气暴躁易怒,总是故意跟我吵架。起初我想,一定是因为找不到工作,他压力太大了,所以我尽我所能去关心他、包容他,我告诉我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有一天半夜,我在消防通道的楼梯间里找到了他,”她闭了闭眸,眼睫颤动间,几滴泪如珠坠毁,“他用一个针筒往手臂上扎,地上,放着几包透明包装的白色粉末的东西。”
迟然说不出话来,哽咽的喉咙让肺部竟生出提不上气的窒息感。
程煜已退到离她们约五米之距的路口处。这种致郁的场面,他不感兴趣,更没有听故事的兴致。他只是放心不下迟然。他答应过会陪着迟然的。程煜从来都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刘雪婷沉默了半晌,断断续续地接着道:“用了很多很多办法,都不能让他把毒戒掉。可我也做不到眼看着他毒瘾发作时,痛苦得满地打滚,甚至自残。我只能给他钱,把我全部工资都给他,供他去买毒品。他的毒瘾,就这么一天比一天大,我的收入很快就跟不上他的需求,他开始向毒贩子赊账,背着我欠下了很多,那些人找上门来,一次次把他打进了医院。我多没用啊,就算把每天二十四小时都用上去打零工,还是没能把钱全部还上,我赚的那点钱,根本阻止不了那些没人性的人打他。”
迟然听到这里全明白了。她摇着头,泪水肆意掉落:“你跟何俊孟在一起,是为了我哥哥。”
“可能是吧。可是,我也很想能活得轻松一些。”刘雪婷幽叹,神色凄然,“我是在一个慈善晚宴上兼职当礼仪小姐时,认识了何俊孟的。他对我展开疯狂追求,送车,送没有额度的银行卡。我从一开始的什么都不收,到什么都收,大概是从迟坚被打得左腿骨折,需要动手术那个时间节点开始的吧。我告诉他,我当上主任医师了,不仅工资涨了,而且还有很多病人家属给我塞红包,但工作也会越来越忙。他信了,一点怀疑都没有,也不可能会去怀疑。在他心里,只有毒品,他不在乎我的钱是怎么来的,我不过是一台提款机罢了。”
“不会的,”迟然着急地插话,“哥哥他……”
“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刘雪婷抢回话。她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泪眼,看着迟然,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却只能爱他。你懂吗?他有得选,我却没得选。”
迟然愣住了。她很想大声反驳说,我知道哥哥有多爱你,你们彼此相爱,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刘雪婷用那么悲痛而坚决的目光在告诉她:迟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如果迟坚知道我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他可能会掐死我吧。”刘雪婷心碎地冷笑,扶着墙稳住摇晃的身子站起来,“然然,你就当你没有过哥哥吧。迟坚他不需要你的帮助,而你一厢情愿的帮助,对他来说,只是难堪和折磨。”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最后给了迟然一个拥抱,“只要你过得比我们都好,就足够了。答应我,不要再管我们了,照顾好你自己。”她用尾指拭去迟然眼角的泪,转身快步淡出在了迟然的视野里。
程煜这才上前去扶起迟然,柔声问道:“还好吗?”
迟然摇摇头,两眼空茫,低声呢喃:“她说,只要我过得比他们都好,就足够了。”
程煜心中一疼,伸手把迟然搂入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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