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慈善晚宴，比迟然预想中的，要结束得更早且更顺利一些。

揉着因陪笑了一晚而酸疼的脸蛋，迟然的面部肌肉差点记忆不起正常微笑是怎么回事了。她问程煜：“你一年一般要参加多少次这种显摆身份的宴会？”

程煜勾了勾唇角，道：“不多，十次以内吧。”

迟然惊得瞠目，“十次？”她哀怨地靠在头枕上，撑着一缕小希望，再问道，“你工作这么忙，大部分的宴会应该都没空参加吧？

“确实没空。”程煜趁着等待红绿灯的间隙，似笑非笑地瞥了迟然一眼，“没有推掉大部分的话，平均一个月，要两三次吧。”

迟然缩了缩脖子，向程煜投去无限可怜的同情目光，“人在江湖飘，势必要挨刀。看开点。”

程煜没有接话，开车驶过绿灯亮起的十字路口。其实以前他也挺同情那个不得不出席那些母亲钦点的、纯粹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应酬晚宴的程煜的。但今晚有些不一样。也只有今晚，程煜第一次发现，宴会是否无聊枯燥，取决于是否有有趣的人陪同前往。这一想法也让程煜第一次发现，迟然在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光景。

迟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后合上眼皮，想抓紧这回程的十几分钟酝酿出一些挑灯夜战赶稿子的精神，但手机里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简讯，让她瞬间睡意全无，心跳加速。不想让程煜看出异常，她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不动，紧握手机的手心里却是冷汗涟涟。感觉到车停稳了，迟然才睁开眼，边解开安全带边用轻快的语调道，“今晚夜色真美，好多星星呀，好久没见过有这么多星星的夜空了。”她下了车，抬头仰望这方确有几颗孤星闪烁的夜空，伸了伸懒腰，“突然精神很好，我想散散步，不用给我留门，我带了钥匙。”

程煜神色未变地看了迟然一会儿，头也不回地朝门的方向走去，不消数秒便随着合上的门，消失在了迟然的视野里。

迟然愣了愣，对程煜如此漠不关心她大半夜地在外面瞎晃感到有些烦闷。只是凭他们现在这种止于主雇，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程煜为什么要关心？

迟然甩甩头，理智地赶跑不该有的矫情情绪，在路边拦了一辆车赶往沿江路。远远地她已捕捉到了站在空无一人的江边护栏前的那道精瘦人影，心头一阵酸楚。她边深呼吸边走过去，但不知怎的，在迟坚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往她看过来的这一秒，她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心室如泉眼般喷涌而出。

避开迟坚这束寒似凛冬的目光，迟然停在离迟坚约两步之距的跟前，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说：“哥，不好意思，有点事来晚了，等很久了吧？”

“穿成这样，跟男朋友出去玩得很爽吧。”迟坚冷笑道，那上下扫视迟然的眼神里，尽是鄙夷，“这么几年了还学不会收敛点，作贱。”

迟然心头一凛，煞白了脸。她咬紧下唇不准自己哭出来，依旧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说话如此粗俗低鄙且字字辱人的男人，会是曾经那个连稍微不小心大声跟她争论，都会急得满头大汗、不住道歉的哥哥。她想了很久很久，还是什么都想不明白，只好请求道：“哥哥，我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会原谅我犯下的错，我愿意受罚，愿意挨骂挨打，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我好像，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说得好。如果可以，”迟坚面色凛寒地步步靠近迟然，“我一点都不想认识你。”

迟然心生惧意，禁不住连连后退。

迟坚继续逼近，“你不知道吗？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这个祸害所赐。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我不会搞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心模样，雪婷更不会出卖她自己的身体，还让我的儿子去叫别的男人爹！”他擒住迟然的肩膀用力摇晃，“这都是你害的！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是！我懂！我知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的错！”迟然红着眼推开迟坚，绝望地哭吼道，“可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些什么去补救去补偿你们？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赎罪？你告诉我啊！”

迟然一字一顿地厉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弄死你。”

迟然如遭天雷，脚下踉跄地扶住护栏。她垂下头深深呼吸，胸口疼得几欲窒息。知道被最疼爱自己的人恨得想弄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吗？就像赤身**地站在北极圈内零下几十摄氏度的冰封雪地里，血液顷刻被冰冻凝固。

再抬起头来时，迟然迎着迟坚盈满恨意的双目，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惊讶，“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迟坚愣了愣，大声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再愚蠢到搭上自己给你陪葬吗？迟然，你真是不把整个迟家毁得一人不剩都不死心啊。”他摊开枯瘦如柴的发白手掌，“我要的现金带来没有？快给我！还有，回去汇十万到我的账户上，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找你麻烦。”

“没有。”迟然端出不容商量的语气，“你要这么多钱去干什么，我都知道了，我不会给你的。你不能再自甘堕落。”

“闭嘴！你有什么身份资格教训我？”迟坚怒声吼道，愠怒的面色上已耐心全无，“最后一遍，你有没有把我要的钱带来？”

迟然压下冲上十指末梢的惧怕，面不改色地回道：“没有。”

迟坚咒骂道：“贱人！”他全身肌肉紧绷，双拳越攥越紧，额上青筋暴起，灰白的嘴唇不住抽动。他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再出声时，嗓音喑哑地仿佛是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传来的，“迟然，你记住了，无论今天发生什么，都是你逼我的。”

迟然变了脸色，迅速在空气中扩散的危险气息，让她下意识射地移动脚跟。但这转身的动作还未完成，她裸露的双肩已先被迟坚颤动冰凉的双手牢牢抓住，力道之蛮横，以致她身子不稳地摔倒了在地。然后，吃痛的抽气声还未发出，一声条件反射的尖叫在迟坚扑上来用身体压住她时，抢在了前头，把沿江的一排路灯，依次惊亮。

“不要！哥，不要，你不可以这样做！”迟然吓得面无血色，眼泪在奋力挣扎间四下横飞，“我是你妹妹啊，你不能这样，不可以……”

“你不是我妹妹！”迟坚双目通红地厉声吼叫。他一手制止迟然的反抗，一手去拉迟然身上裙子的拉链，“这都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没药吃，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必须转移注意力才能缓解这种痛！所以是你自找的，你逼我的！”说着他俯下已然狰狞扭曲的脸，就要往迟然惨败的脸颊覆去。

迟然失声尖叫，张嘴一口重重地咬在了迟坚的脸上。

迟坚恼得眼露凶光，狠狠地往甩了迟然一个耳光。

迟然一边挣扎一边痛哭。从前心底那个希望能和迟坚兄妹俩重归于好的美好夙愿，终是灰飞烟灭了。这个人是谁呢。一定不是那个不容许他人伤害妹妹半根头发的哥哥，而是一个要拉着她迟然一起下地狱的魔鬼。

一步错，步步错。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就在迟然快要失去抵抗的力气之时，身上的重压却突然消失了。鼻间袭来的清爽空气，让迟然缺氧发痛的肺部疾速得到了舒缓，而抓回主动意识的脑神经，也在同一时刻通过耳朵，接收到了一阵重物倒地的闷响声。

迟然立即跳起身，一道突兀地闯入这不太清晰的视野里的红，惊得她头晕目眩，而这个身前这个把她完全护在身后的男人，更是让她恍惚得差点失了魂。

程煜来了。程煜真的来了。程煜怎么会来的呢。

“你还好吗？”

这把藏不住担忧的低沉嗓音，拉回了迟然的心绪。

“程煜，”迟然汪着泪光地摇摇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不敢触碰程煜左手臂上这道正在向外涓涓淌血的伤口，声音不禁颤抖：“你怎么样了？这伤口好深，怎么会这样？”

程煜从衣袋里掏出一绢黑色手帕，随意地压在伤口之上，安抚迟然道：“没事，不用担心。”

“我认得你，你就是迟然上大学时藏着在追求的师兄。”迟坚拭去唇角的血，用发抖的手掌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刀子。他扶着护栏支撑身体站起来，那丝带着血丝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关键时候英雄救美，不枉迟然对你那么长情。”

“我是。”程煜把浑身发抖的迟然挡在背后，凝向迟坚的眸光，凛冽如剑锋，“竟敢对自己的妹妹下手，你还有人性吗？”

迟坚仰天大笑：“人性？你不觉得这两个字，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笑话吗？”他陡地收住笑声，声调寒了八度，看向迟然，“给我听好了，迟然，你不是我妹妹，你身上根本没有半点我迟家的血，你跟我们迟家没有任何关系，跟我迟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