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的手还疼吗？”迟然担忧地揪着程煜左手臂上的白纱布看，越看越觉得这白色晃得眼睛有些酸涩，累积的酸涩五官相通地袭入喉间，再而直达心室，又反作用于泪腺，竟把眼角刺激出了些微湿润感。
程煜没有错过迟然这微闪的泪光。真是一个感性的小女孩。他默叹，把声线微微放柔：“不疼。”
迟然点点头，“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丫丫。”她抬眸和程煜清浅的目光对视，唇畔的笑意真诚而愧疚，“谢谢你，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程煜尝了一口这碗不放盐的粥，没有调味的蛋香，竟意外地清甜。他继续尝第二口，道：“记账吧。如果你想还的话。”
“我一定会还的。”迟然慎重一考虑，决定把“你可以从我的薪酬里扣掉人情账”这话暂时保留。等他日实在是想不到怎么还，或者是还不起了，再咬咬牙忍痛说出来也不迟。毕竟这差事进展顺利的话，和程煜的协议一到期，终极梦想也就能实现了。人总是要为了实现梦想牺牲点什么的。
迟然暗暗打好算盘，再对正在专心喝粥的程煜说，“我先出去，不打扰你吃早餐。”一回头见郑姨就站在书房外冲她招手，她便顺势退出书房，和郑姨在走廊上低声交谈，“郑姨，你找我吗？”
郑姨快声报告道：“小姐，一位姓刘的小姐来找您，我请她进来，她说在门外等您就好了。”
迟然心中有了主意,“谢谢郑姨，您去忙吧，我来处理。”她快着步子下楼，见到一袭白裙的刘雪婷就在门阶下背对而站。她深呼吸，走了过去，“雪婷姐。”
刘雪婷转过身来，上了淡妆的精致五官，此刻全被不解和愤怒占据：“迟然，你怎么敢？”
迟然瞬间意会。昨晚事发后，她传了简讯给刘雪婷交待情况，已料到刘雪婷今天会来找她。她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平静：“这是对他最好的办法了。他绝对不能再继续吸毒，一定要戒掉。既然你不忍心，那就由我来。”
“最好的办法？”刘雪婷哀伤地摇头，“是，我是不忍心，更没想到，你会如此狠心。”
迟然一震，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刘雪婷接着说：“你知道强制戒毒所是什么地方吗？那种地方有多折磨有多煎熬，你有了解过吗？你有见过迟坚毒瘾发作时满地打滚，甚至撞墙自残的痛苦样子吗？你知不知道他每次拉着我的手，求我把一刀把他杀了的时候，我的心有痛吗？”
迟然感到后脊背蹿起阵阵彻骨凉意，表面却仍是坚持道：“就是因为毒品把他害得这么痛苦，我们才更要帮他戒掉。”
“你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刘雪婷无视迟然发白的唇色，声寒如冰，字字见血，“迟坚最大的错误，就是对你这个妹妹太好，对他自己太过残忍。”
迟然迅速抓住了关键字，“我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准确捕捉到刘雪婷表情里那一抹不同于不知情的惊诧，她看到了问出真相的机会，“这是他昨晚亲口告诉我的。雪婷姐，他一向对你毫无隐瞒，所以你一直也知道这件事，是吗？。”
刘雪婷撇开脸，避开迟然求证的眼神，“我不知道。”
“你知道。”迟然很是笃定，“昨晚事发突然，他只说了我和迟家没有血缘关系。请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可以吗？”
刘雪婷快声道，“我不知道。”
迟然换了一种方式，“既然你不知道，我只好去找他问清楚了。到时我们之间还会发生什么冲突，我也不敢保证。”
“迟然，你不能再逼他！除非你的心真的狠到想害死他！”刘雪婷的眼底透着警告的愠怒。她定定地和迟然对视半晌，终是败下阵来，松口道，“好吧，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去找他，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她投目远处在风中轻摇慢摆的竹林，声音幽凄，“反正，他也舍得告诉你了，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迟然用力咬唇，没有马上答应。就算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可能就此互不相干了呢。那曾经以兄妹相称、朝夕相处的二十几年啊，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怎么能用“没有血缘关系”六个字，就全部抹杀了呢？但眼下，迟然没有选择，这可能是唯一能获知真相的机会了。她重重叹息，艰涩地点下了头，“好，我答应你。”
刘雪婷没有把视线转回到迟然身上，轻绵的嗓音，好似从云层顶端传来，“我听迟坚说，叔叔阿姨在泰国出事的那一天，如果能及时输血，他们或许有一线生机。当时医院血库告急，而你的血型，和他们全都不匹配。”
你的血型，和他们全都不匹配。
纵然已反复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迟然在听到这话时，还是不禁虚软了双腿。
“迟坚赶到医院时，叔叔已经走了，阿姨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他。”刘雪婷看了一眼迟然惨白呆滞的脸色，心有不忍地转开目光，声音越亦凄哀，“阿姨告诉他，你不是迟家的孩子，而是他们最好的朋友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你的亲生父母，因为牵涉进了一宗洗钱犯罪，在生下你不到一个月，双双自杀了。”
迟然虚软的双腿直接撞上石柱，再顺着石柱下滑，瘫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她觉得胸口好似被一只手破膛而入，狠狠掐住了心脏，几欲停止跳动。她恍惚地听着，断片的大脑只接收音符，拒绝理解，拒绝分析。
刘雪婷背过身，语调沉痛带哽咽：“迟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多妒忌你。但是，我又不得不感谢你的存在。”话已至此，再多说，不过是把更多的悲伤对外传送，却丝毫不能缓解自己心上的痛。她终是不忍说出口，深深呼吸，“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从经往后，就当大家都是陌路人吧，对你，对我，对他，这才是最好的办法。迟然，忘了过去吧，好好过你现在的生活。”语罢，她提步前去。
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背靠在石柱上，把泪湿的脸埋进蜷缩起的膝盖里哭泣。
刘雪婷听着迟然的哭声被拉远的距离渐趋削弱，直至不可闻，终究没有停下，没有回头。她擦干脸上的泪迹，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了强制戒毒所的地址。
总归该有一个了结。无论缘起，或缘灭。
凭着保管在身的迟坚的所有身份证件，刘雪婷顺利地被带到了指定的等候室里。在等待迟坚出现的这三两分钟里，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迟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的心理准备，但当迟坚被看管的管教带进来时，这一副阴厉厌恶的表情，还是深深地中伤了她的眼睛，让水雾弥漫。
迟坚用眼神传递的讯号多明显呀。
我不想见到你这个恶心的女人。
刘雪婷紧张地手冒冷汗。她用颤抖的手，把电话话筒举至耳边，隔着面前这道把她和迟坚分隔两处空间的透明玻璃，注视着迟坚面色烦厌地拿起那一侧的电话。她极力控制着呼吸不稳的气息，企图让出口的声音轻快一些：“我给你带了一些生活用品，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去买。”
迟坚嗤之以鼻：“我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带得了给我吗？”
刘雪婷怔住。她凄然地摇摇头，道：“坚，从前我总以为，只要什么都顺着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是真正地对你好。但到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只有让你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之中，我们才有可能有幸福和未来。”因为太爱，所以太心软，所以太不舍。其实，真正害了迟坚的人，不是迟然，一直都是她自己。
“我们？幸福和未来？”迟坚压低声冷笑，凝向刘雪婷的眼色里，尽是刺心的鄙弃，“刘雪婷，在你做出那些背叛我的肮脏事之后，你居然还有脸坐在这里跟我谈‘我们的幸福和未来’？你真的觉得，我还会要一个被别的男人上过的女人吗？你听清楚了，我迟坚再堕落再不堪，也不至于连这点男人的底线都没有。”
刘雪婷苍白着脸静静地听，一行泪刷过眼角落到唇畔，晕化了唇妆，却把朱唇衬得更是娇艳。她没有为自己辩解，或许也无从辩解。毕竟那是没有人拿枪逼着去做的事，不管目的是为了谁，都只能归类为心甘情愿。
无奈又如何。终逃不出心甘情愿。
迟坚故意避开刘雪婷那双泪眸里把空气都晕染的悲伤，侧开脸硬声问道：“你还有什么鬼话连篇的解释要说的吗？”
刘雪婷闭了闭眼，放弃了这一机会，“没有。”
迟坚搭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胸膛因愤怒而剧烈地上下起伏，“很好。你滚吧，不要再来看我，我也不会再见你。”
“你有多恨迟然？”刘雪婷突然问道，语气和目光同样平静，“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兄妹的身份在同一个屋檐下，把彼此当作最亲近的人。你疼她，宠爱她，说服自己那是哥哥对妹妹理所当然的疼爱，不敢相信自己会对妹妹产生除了亲情以外的感情……”
“住嘴！”迟坚厉声呵斥，“你说这些干什么！”
刘雪婷平着语调，继续诉说：“还记得当年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吗？你明明是在向我倾诉你失去叔叔阿姨的伤痛，而我却从你告诉我迟然不是你亲妹妹的那几句话里，听出了又爱又恨的释然和矛盾。就是因为有多爱，所以才会那么恨，我说的对吗？”
迟坚铁青的脸不住抽搐：“闭嘴！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刘雪婷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这副如垂死的溺水之人的惨白神色，隐隐透出放弃求生意志的绝望，“求你了，坚，就这一个。”
迟坚被刘雪婷的神情震住，一股心疼喷涌入血液之中，让每处神经都作痛。但他没有让情绪外露，只是脸色紧绷地撇过头，恶声道：“快点问，我连一秒都不想再看到你。”
刘雪婷白着脸，一字一顿地问：“告诉我，这些年里，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