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迟坚回答得很快速,拳头的指甲因过分用力而深陷入了掌心,些许殷红从指缝间悄然溢出。他逼着自己去直视刘雪婷这张布满泪迹的脸,报复的冲动促使他咬牙切齿地让每一个字从唇间溜出,“刘雪婷,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你说得对,我有多恨迟然,就有多爱她。而你,一直以来都只不过是我转移注意力的工具。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刘雪婷动也不动地听完后,合上了双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心口已经被玻璃炸裂了,碎片如一根根细针扎在每一寸血管上,疼得她想就地昏厥。但她不能在这里昏厥。她不能再给迟坚添麻烦了。所以她睁开了这双几近干涸的血丝红眼,在如冬日腊雪般凄白的面颊上,绽放出一个泣血的浅笑,“谢谢你的如实相告。迟坚,虽然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我也不曾后悔遇见过你,再爱上了你。”她抹了抹已流不出眼泪的眼角,只想最后用最清晰的视线,把迟坚的脸认认真真地看进眼底、印刻在心里,“儿子是你的,请你相信我。如果你还是怀疑,出来以后带他去做亲子鉴定吧。我已经把他送到老家让我爸妈带了,你知道的,他最黏你了。最后答应我一次吧,在里面好好照顾你自己,坚持下去,要陪着宝儿一起健康长大。我也答应你,不会再来看你。”
迟坚愣住了,握着听筒的手用力得指关节泛白。他知道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可是却如鲠在喉,半个音节都无法从抖动的唇齿间发送至空气里传播。他犹如被点穴了一般,只能僵坐着看玻璃对面的刘雪婷,用手语做了一个“我爱你”的动作,尔后缓缓放下那个早已被泪打湿的听筒,转身向门外直直离去,生生地把那抹素净单薄的白色身影,从他的视野里夺去。
那样坚定决绝地离去。
恍若,是就此诀别,再也不见。
诀别。
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惧迎头罩下,把迟坚密不通风地捆绑在内。他捂着几欲喘不过气来的胸口急促呼吸,松开的听筒随着他倒向一边的身体,一同向地面坠去,却又被割舍不断的电话线吊在半空,孤影甩动。
发现异常的管教大惊失色,立即冲上前扶起迟坚,以为迟坚毒瘾发作,他架起迟坚走出等候室,安抚道,“忍一忍,瘾过去了就没事了。”
迟坚猛地揪紧管教的衣袖,跪倒在地:“求你,求你让我打一个电话!她会出事的!我不能让她出事!她不能出事!我求你了!”
管教看傻了眼,被迟坚眼梢那颗将欲下坠的男儿泪惊得呆愣。他嗅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立即向主管打口头报告做请示,得到批准后,迅速把迟坚带到了电话机前,不忘好心地问道:“需要我帮你打吗?”
迟坚摇摇头,但这颤抖得厉害的手指数次拨错了键,加之毒瘾的折磨,他根本无法操纵指头准确地落到需要的数字上,最后只得在管教的协助下,拨出了这通电话:“帮我去找刘雪婷!现在就去!快点!”
接到电话的迟然,云里雾里地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让你现在马上找到刘雪婷!”迟坚气急败坏地吼叫着报出他和刘雪婷同居的地址,“去看她在不在!不管她在哪里,一定要马上找到她!你听到没有!”
迟然愣了足足几秒,才紧握着耳畔的手机答应:“好,我知道了,马上去。”
通话随之挂断,充斥在耳膜里的,只有无尽虚空的忙音。
迟然回了神,打开房门往外冲,不巧与正要进来的程煜撞了个满怀,一声极低的闷哼,在她头顶上作响。她更急了,慌张地抓着程煜裹着纱布的左手检查,“对不起,是不是撞到你的伤口了?对不起,我……”
程煜抽回左手,眉头深拧,“没有撞到。你脸色很难看,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哥他……”迟然打住,神色落寞地改口,“迟坚打电话来叫我现在去找雪婷姐,他们可能吵架了。”不出意外的话,刘雪婷应该去戒毒所给迟坚办好手续了。她的眼前忽闪过刘雪婷今早最后那副欲言又止时凄楚哀恸的神情,惨淡的丽颜上,分明还掺杂了不可诉说的妥协,以及,心死。
一阵彻骨寒意瞬间直冲入心,迟然忍不住打颤,双眸圆睁地呢喃:“不,不会的,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程煜面色□□地问道:“什么不可能?”
迟然看着程煜,话到嘴边却非心中所想,“我很担心雪婷姐,回来再跟你说。”语落,她小跑着下了几级楼梯,却忽然止住了脚步。无处躲闪的恐惧,让迟然紧紧抓住扶手的手心里,尽是冷汗。
她深深呼吸,再走下两级台阶,在终是管不住自己而回头的这一刹那,仍在卧室门口站立着的程煜,也终是管不住自己,轻声唤道,“迟然”。
四目相交之间,程煜的眼神里,不仅不见了平日的腊月霜冻,甚至可察关心的温度。
迟然心头一热,不禁顺从了心中念想,往回走到程煜面前,问道,“可以……”,却猛地回了神,忙道,“没事,我走了。”
但这转身的一步尚未迈出,手腕忽而被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牢牢握住了。
迟然惊得抬头,但程煜却不看她一眼,径自拉着她走下楼梯,离开程家,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粗车,和她一同坐在后座,并提醒她要把地址报给司机。
“你这是要陪我去吗?”迟然报完地址,心中忐忑而不解,“其实,我可以自己处理的。”
“我知道你可以,”程煜默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因为易伊菲的事心烦,你陪过我,所以,就当是我还你的人情吧。”
迟然的心中更是苦涩,“可是,你从前并不需要我的陪伴,是我偷偷跟着你,一厢情愿罢了。”
程煜看着低垂眼帘的迟然,沉默片刻,问道:“那么现在,你需要我的陪伴吗?”
迟然被这猝不及防的问号惊得愣住了。她怔怔地和程煜对视,潜意识里似乎有答案呼之欲出,又似乎只有空白,甚至妄图从这双墨玉般深邃的瞳孔里,找到一个令双方均满意的答案。
时空错乱。思绪紊乱。岁月流转之间,到底蛊惑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终是程煜先收回视线。他用一贯淡冷的语气对司机说,“路边停吧,我们走过去。”
迟然大松了一口气。她跳下车,找到小巷边上的一块路牌,按着门牌号,一户一户人家地找下去。当站在迟坚所报地址的这间位于老城区破旧平民楼一楼的铁门前,她只觉得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几近凝固,僵硬的肢体,让敲门这一简单动作,变得无比艰难。
一下,两下,三下,力道越来越重,很快招来了隔壁住户和路人的侧目,却仍惊动不了这扇门里的住客。
迟然用力地拍门,急得声带哭腔:“开门呐!快开门呐!雪婷姐,你快开门!”
程煜拉住迟然那拍门拍得通红的手,提醒道,“去找房东拿备份钥匙。”
“对,找房东。”迟然连连点头,正欲抓个住户打听这栋房子的房东,余光一扫,发现了墙壁侧方有一扇与身高不相上下的窗子。她旋即推了推窗,这扇没有上锁的窗被推了开来。下一个动作,她便用双手撑在窗沿上,腿部使劲一蹬地板,纵身一跃,成功地跳进了这个容得下她一个身子的窗子里。
被丢在门外的程煜,难得地在观看完这出“破窗入室”的戏后愣住了。
这丫头,到底还藏了多少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正当程煜寻思着,是要分散迟然的注意力,让迟然先把这扇门打开好放他进去,还是安静地在外面等着就好,一声极度惊恐绝望的尖叫穿门而出,刺痛了他的鼓膜,并且间接印证了他在决定陪同时已起的猜测。他立即拍了几下门,门内的人无暇顾及这如鼓的拍门声,只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泣声作为回应。
看来只能效仿了。
程煜走到窗前,以未受伤的右手作为单手支撑,纵身一跳,也进入到了房内。
光线很是昏暗。靠门左侧那间浴室,随着水流涓涓漫出至内厅的淡红水渍,很是鲜艳明亮。
程煜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眼捕捉到迟然瘫软在浴室门前。来不及权衡利弊了,程煜将浑身发抖的迟然抱入怀里,沉郁的目光投向里间:洗浴所用的花洒,正在地上不断往外挥洒着清澈透亮的细小水柱,而合眸依靠在墙角的刘雪婷,面容白如石灰,一身白衣已是血红,那左手手腕上被割破的动脉,还在将一滴又一滴的生命之血带出□□,缓速地融入这一地被水流冲淡的血水之中。
迟然睁着空洞恐惧的双眼,对程煜说:“没有呼吸了,她死了,她死了是吗?”她抓住程煜的衣袖,身体不住发抖,“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我报警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救她?她还等得起吗?”
程煜没有回答,只是把迟然抱得更紧一些。教他如何告诉迟然,刘雪婷手腕上那道血花之伤,已逐渐被几乎流不出再多的血液凝冻。他帮迟然拿出在振动的手机,眸光一扫,提示道:“是戒毒所打来的。”
迟然哭着打掉手机,缩进程煜的怀里抖得厉害:“不要,我不接,我不要接!”
而手机却在一遍接一遍地持续振动。
程煜接通了电话,语调平静地先开了口:“她割腕自杀了。”
割腕自杀。
迟坚木木地盯着地面。沉默不会把时间凝固,更不能让时间倒流。他面无表情地把听筒放回座机上,脊背僵直地向外走。走到拐角处,他猛地回身,一拳击向跟在后面的管教的脸上,腿上跟着一脚,踹向管教的腰。
被打倒在地的管教,惨叫着翻身躲避迟坚如雨落下的拳头,抽出警棍向迟坚击去。
雪婷,下一世,以后的每一世,都不要再遇见我了吧。
迟坚蓦然一笑,抓准时机蹿到警棍落下的中心位置,让这在暴怒之下用尽全力的一棍,垂直地降落在了他的头盖骨之上。
知道吗?
再见,是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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