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程煜开了车门，回头看着迟然从门里奔出，向他直冲而来。

迟然在车前面刹住脚步，脸不红气不喘地问道：“你是去公司吗？”

程煜挑挑眉：“今天想陪我上班？”

“……”迟然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倒是可以有这个想法，不过，”她眨眨眼，直接坐进副驾驶座里，“今儿姐姐我没空，改天再考虑考虑。麻烦你顺路在经过陶艺工作室时放我下车。”那间陶艺工作室，的确是位于程煜去公司的必经之路上。像迟然这般以“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添麻烦”为又一人生信条的良好公民，自然是不会胡乱给人添麻烦的。

程煜微扬唇角，提醒迟然把安全带系上，了然地问：“程飞灵这次捏了什么？”

迟然很是无奈，“鸭子。又是小鸭子。”加上今天要去取的这一只，正好凑成一家三口，“身为程飞灵的父亲，我想采访一下你，请问你女儿为什么对鸭子情有独钟？”

是一个好问题。

程煜佯装认真地思考几秒，在绿灯亮起时答道：“可能鸭子看起来比较笨，好捏。”

“……”

迟然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有其父必有其女，父亲不走寻常路的脑回路，直接决定了女儿的奇思妙想。她从前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原来说起话来，不仅一针见血，而且还让人无力反驳，无言以对。

“去吧。”程煜把车停靠在陶艺工作室店面门前的路边，在迟然下了车就要关上车门之时，忽而唤道，“迟然。”

迟然回头：“什么？”

程煜目色幽深地看了迟然半晌，平着语调道，“没什么，进去吧。”语落，他摇上车窗，开车离去。

迟然一头雾水地在路边愣了半天，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赶紧走进陶艺工作室里。她四处张望，没有发现前几次接待她们且相聊甚欢的女大学生莫英的身影，却见到了只在初来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工作室老板兼程煜的高中同学，尹若迪，正挂着一抹得体优雅的微笑，冲她点头致意。

“您好，欢迎光临。”尹若迪的语气亲切而保有主顾之间的适当距离，“是迟小姐吧？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我来取程飞灵小朋友的陶艺作品，跟莫英预约好的。”

尹若迪点点头，到柜台的悬挂抽屉里取出一个贴有标签的纸袋，交给迟然，“请收好。”

迟然打开纸袋，从里倒出一只外形上辨别得出是鸭子的陶艺成品，心中暗想程飞灵的手工确实厉害，毕竟能把这只鸭子捏得跟家里那两只一样一样，从肉眼上区分不出“出生顺序”，这天赋必然是在我等凡人之辈之上的。她把鸭子收回纸袋里，眼尾随意扫了一圈室内，“谢谢。对了，莫英今天不上班吗？”

“小英今天有课。”尹若迪涂抹着与其棕灰色衣裙相称的大地色眼影的眸子里，满载着诚意，“迟小姐不赶时间的话，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在我这喝上一杯从普洱市新鲜空运过来的冬茶？”

迟然此行本就还有其他目的，便顺水推舟道，“这么好的冬茶，我有口福了。”

尹若迪欠身作出“请”的姿势，“这边请，我们到茶室里坐坐。”

这是一间茶具一应俱全、摆设布置颇具日式风格的茶室。尹若迪请迟然在坐垫上落座后，动作娴熟而优雅地摆弄起这套青花瓷质地的茶具，掬了分量适宜的一小泡茶叶，倒入用热水烫洗过的茶壶内轻摇慢晃，手艺颇有日式茶道的风范。端起泡好的一杯色泽翡绿的茶，她双手奉给迟然，“试一试。”

迟然抿了一小口，觉得味道甚是清新甘甜，但鉴于对茶没有任何研究，只能干干地称赞一句“好茶”。她喝着茶，一边分析出尹若迪请品茶这一举动，目的绝非为了交友，一边又被自己耐不下心拐弯抹角地相互刺探的急性子催促着，她便放下杯子，单刀直入：“尹小姐，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尹若迪微愣，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你很直接。既然如此，我也不铺垫了，我想跟你打听一些与程飞灵有关的事。”

迟然拉起警惕，表面不动声色：“据我所知，你和程煜是同学吧？”

“是，不过我们高中毕业后没有保持联系，不熟。”尹若迪回答得很快，似早有准备。她目视迟然，眸中幽光闪动，“我记得小女孩上次提到，你不是她的亲生妈妈。”

“是，我不是。”迟然不慌不忙地作答，好整以暇地等着尹若迪的下文。直觉告诉她，这场谈话会很有内容，可能还能作为传来素材，以第三人的视角填充到程煜的故事当中。

尹若迪把滚烫的山泉水注入到紫砂茶壶中，轻柔的嗓音穿过缕缕腾升的缥缈水雾，扑面而来，“迟小姐，你应该知道程煜在学生时代，有一位交往了很多年的初恋女友吧？”她眉梢微提，将一杯新泡的茶放在迟然前侧的茶几桌沿，“那名女生跟我关系很好，我和她是闺蜜。她很漂亮，性格温柔，成绩名列前茅，智慧与美貌并存。当时很多女生都很羡慕她，要说妒忌吧，肯定也是有的。”

迟然默声听着，没有错过那一抹从尹若迪眼底瞬闪而过的黯然之色。看来因为程煜，她们闺蜜之间，或许留了些不得倾诉的年少遗憾吧。

感情就是这么不由人心。若能收放自如，大抵也就不会有那么些悲壮凄婉的爱情故事了吧。

“我第一眼看到程飞灵小朋友，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尹若迪声色未动，唇畔弧度，友善依旧，“希望我说的这些话，不会冒犯到你。”

“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对吧？”不理会尹若迪后半句毫无诚意的礼貌，迟然直白地帮忙挑明，“你猜得不错，飞灵就是程煜和他初恋女友易伊菲的女儿。”她喝了一口茶，语调随意，“你和易伊菲关系那么好，这件事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尹若迪面色未变地勾指执杯，音色清清淡淡，却隐隐透着凉意，“伊菲嫁人以后，我们联系得也越来越少。各自成家，有各自的生活和家庭要忙碌，老朋友更多时候是放在了心里。而且，她不是嫁给程煜，自然不会说起她和程煜之间有一个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她幽声叹息，神色染上惋惜，“几年前我抽空回了一趟凉京，想找她叙叙旧，才知道，她已经走了。”

迟然端起杯壁已失去温暖掌心温度的茶，没有接话。与易伊菲有关的疑问是越来越多了，而这些疑问，显然是不能拿去向程煜求证的。她观察着陷入沉思之中的尹若迪，静候半会儿，问道，“你知不知道易伊菲和程煜，为什么会分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当中原因，不止是被程煜一笔带过的“移情别恋”那么简单。

尹若迪抬眼看着迟然，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这个问题，你没有问过程煜吗？”

迟然坦白道：“没有。前女友的那点事，不好过问。”

尹若迪浅浅一笑，“也是。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好奇心适可而止，未尝不是好事。”她给迟然再添上一杯茶，“伊菲人不在了，再把她和程煜之间的旧事拿出来讨论对错，对谁而言，都没有意义。我只能说，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最为看重和最想得到的东西。而有得，必然就会有舍。”她忽而眸色一凛，“可惜，就算她得到过再多，到底不过红颜薄命，命中注定，她只能拥有到那里。”

迟然一怔，背脊一阵凉意升起。

“他们的故事，我知道的并不多。不过，如果改天你还有兴趣听的话，可以来找我。”尹若迪在唇边恢复那抹柔雅的微笑，却笑不入眼，“飞灵是一个好孩子，很讨人喜欢，你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

“确实很好。不管她是谁生的，她都是我的女儿。”话到此处，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迟然也不相信在经过这番交锋试探之后，尹若迪今天还会就“他们的故事”展开下文。她站起身，不失时机地亮出自己的目的，“谢谢你的招待，茶很好喝。可惜我不是好茶之人，不免有些浪费。对了，我家飞灵很喜欢莫英，我也想跟莫英讨教讨教陶艺的知识，不知道你是否方便提供一下莫英的手机号码给我？”

尹若迪点头答应，拿出手机报出一串数字，“这周末我给小英放了两天假，她一般会在学校，周末空闲的话，你可以带飞灵去大学里走走，艺术学院的风景很不错。”

迟然回以一笑，“好主意。谢谢你，不打扰了。”她由着尹若迪把她送到门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取盛美艺术学院。路上，她给莫英打了一通电话，正在图书馆温习的莫英很意外，听完迟然的请求后，立即到学校正门口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