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然姐,这边!”
一下车,莫英声线未褪娃娃音的叫唤便从身后传来。
迟然回头一看,十二月天里裹上一身羽绒长外套的莫英已经来到面前,眼珠绕着她上下溜转了一圈,叹道,“姐,你怎么不加条围巾呢?今天又降温了。”
“没事,我身体素质好,不怕冷。”迟然边说边认真感受了一下空气的温度,确是有些沁凉的寒意从毛孔渗入了皮下组织里。她想,今早穿着一件衬衫就出门的程煜,一定是比她更不怕冷。
“那也得注意添衣,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是很容易感冒的。”见过几次面又相聊甚好,莫英自来熟地把迟然当成朋友,两人手挽手地走在校园里,“要是我班上男同学见着你,一定追着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迟然环顾着在校道上穿行的青春女大学生,纵使脸皮再厚,也开不起岁月这玩笑,便自嘲道,“听说你们大四师姐都被下架了,我这种混迹社会好几年的,只能当压箱底的存货了。”再说了,当下潮流不都是,小鲜肉等着高中初中小学幼儿园的小鲜花长大、师兄师弟眼睛离不开师妹、大叔配萝莉的戏码了吗?
遥想当年,迟然也曾经天真地以为,“师妹”这一身份,多少能在追程煜这件事上,赢得些年龄和年纪上的优势。后来事实证明,她这个师妹,只能是一个用尽浑身解数也招不来师兄一个眼神的失败师妹。所谓学生生涯的奇耻大辱,大抵不过如此。
莫英挤眉弄眼地怪笑道:“依我看,是因为你有了一个秒杀我们全校男生的帅气老公,也就再没有一个别的男人能看得进眼里了。”
“……”迟然干笑着直入主题,“我们现在是去你们系的画室吗?”
“差点忘了,我十分钟后要参加社团开会。”莫英懊恼地一拍后脑勺,满脸愧疚,“我也没有画室的钥匙。”
“……”
莫英又扬起一个狡黠的笑,“不过,我可以拜托张老师带你去,他有钥匙。我们这就去行政楼找他,他是我们系的辅导员。”
迟然失笑道:“小英同学,你说话真是大喘气。”
“你别介意,迟然姐,我跟朋友都是这么说话的。”莫英挤挤眼,很快又在笑容里抹上正经之色,“师母和你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师母?”迟然一愣,瞬即反应过来,“是,我和她是就差没血缘关系的姐们。”两人高中不谙世事又自以为看破红尘那会儿,曾有个细极思恐的约定,如若到二十八岁那年都还没对象的话,那就双双出柜将就一下。幸得钟艺思在二十六岁这年把她自己给嫁出去了,否则迟然可能会选择在二十八岁生日当天,在大街上随便扯个看得顺眼的男人当对象。
莫英毫无歆羡之意,“我也有好得就差没血缘关系的姐们。”她一顿,“说起来,我见过师母一次,人长得特别美,说话轻声细语的,特别温柔。当时她来学校找郑老师,很多男生可羡慕郑老师能娶到师母这样好的妻子。”
迟然笑而不语,心想若是她把郑楠鑫学生的这番溢美之词转达给钟艺思,那家伙准会得意洋洋地美上天,管这些形容词用在自己身上,是不是里里外外没一相符的呢。她边想边跟着莫英走进一间门牌上写着“学生辅导员室”的办公室内,一位戴着细边黑框眼镜、理着寸头的男人正在伏案疾笔。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端正的五官流露出书生模样的斯文气质,笑容亲和力十足,“是莫英呀。怎么,来找老张谈心的,还是遇上什么闹心事了?”他又看向迟然,“这位同学有点面生,不是我们系的吧?”
莫英大笑出声,捅了捅迟然的胳膊肘,“我说了吧,你往我们学校里一站,就是一青春靓丽的大学生。”她笑着向张立钧做汇报,“老张,这位美女姐姐是郑老师夫人的好朋友,来帮郑老师取点东西的。”
张立钧起身来到她们跟前,礼貌地向迟然伸出手,“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没见过呢。你好,我叫张立钧,是郑楠鑫的同事兼朋友,教西方油画的。”
迟然轻握了一下便收回,“你好,我叫迟然。”
“老张,我迟然姐已经名花有主,是已婚少妇,你就别惦记了。”仗着平日里张立钧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好性格,莫英开起玩笑来不分轻重。
迟然有些尴尬,倒是张立钧全无赧色,落落大方地反击道,“你莫大姑娘身边的人,我哪有胆量惦记?”再看向迟然时,面有歉意,“不好意思,见笑了,平常跟学生们走得太近,这群熊孩子都快忘了我是他们的老师了。”
莫英适时讨好道,“张老师,我们可不敢忘,您是我们心目中最和蔼可亲、最疼爱我们的男神老师。”突然作响的上课铃让她意识到跑偏题了,赶紧快声道,“郑老师出国交流前,落了份文件在画室里,师母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托了这位姐姐来帮郑老师取。老张,可以麻烦你带一下我姐姐去郑老师的画室吗?我赶着去开社团例会,这次再不参加的话,漫画社以后就不会再有我的姓名了!”
张立钧爽快地答应:“没问题,去吧,听说漫画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开会迟到十五分钟的,当没到处理……”
莫英一看手表,发出一声惨叫,一溜烟地冲了出去。
“这一届的学生都像莫英这么好玩又古灵精怪的,我这把年纪带他们,带得有点吃不消了。”张立钧假意无奈地苦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走,迟小姐,我们去楠鑫的画室。”
迟然礼貌致谢:“麻烦你了,张老师。”
张立钧摆摆手,“小事一桩,不足挂齿。不过,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你和莫英是怎么认识的?应该不是通过楠鑫介绍的吧?”
“不是。莫英在校外做兼职,我去光顾过几次。”
“这么说来,”张立钧忽而停下脚步,温和的眸色中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在跳动,“迟小姐也过去我前妻开的陶艺工作室了?”
“前妻?”迟然惊得微愣,“你的意思是,尹若迪是你的前妻?”
张立钧点头道:“是,我前妻。你和若迪也认识吗?”
迟然含糊带过:“算是认识吧。”这大千世界真是联系千丝万缕,不停工的蜘蛛网织起来,把一等相干不相干的人都笼在其中,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张立钧没有追问,神情稍有动容,“若迪的陶艺水平很高。平时闲在家里,她就很喜欢学学陶艺、茶道、插花这类的活儿,她说这些玩意儿能修身养性、陶冶情操,跟我关在画室里画画,是一个道理。”
迟然不接话。在前夫面前说他和他的前妻三观相配,听着似乎有些奇怪。
“看到她现在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日子过得舒服自在,也不会太忙,我很放心,很为她开心。”张立钧捕捉到了迟然脸上来不及收起的疑虑,舒展眉心,主动做出解释,“我和若迪虽然离婚了,但还是彼此的亲人和好朋友。”
“你们关系真好。”迟然脱口说完,自觉奇怪,又补充说明,“很少曾经的夫妻在离婚后还能当朋友。你们很难得。”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已是不易,有多少从前海誓山盟、用毁天灭地的勇气爱着的人,在感情被粉碎殆尽之时,往昔的你依我侬,只剩面目可憎,撕得昏天暗地,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让对方好过。
听说,爱得越深,恨得越深。
那么,若早知结局会是彼此憎恨,当初是不是不遇不恋,会来得更好过一些呢。
爱呵,半点由不得人,一眼一念,就这样爱了。
张立钧放声笑道:“没什么难不难得的。不过是我和若迪的分开是共同决定,互相尊重,顺其自然。”他在美术楼三层走廊尽头的一间课室前停下,“这间就是楠鑫的画室。”说着他用钥匙打开门,“需要我陪你进去吗?”并未过问迟然是奉了画室主人的妻子之命,来取什么东西。
迟然正要回答,两名从楼梯方向迎面而来的女学生高喊着“张老师”,冲张立钧兴奋地招手。她见状顺势道,“你学生来找你了,我自己找找,需要求助的话再出来找你,谢谢。”
“好,慢慢来,不着急。”张立钧点点头,回身与两名已展开画本讨教的学生讨论画作,很是忙碌。
迟然进了这间四面墙上除了窗户便是画作的画室,不禁连连惊叹。虽不是懂画之人,但仅凭一般人的通俗审美看来,墙上的每一幅画,皆是让人心生身临其境之感,从日出到日落,从无垠草原到浩瀚沙漠,从幽幽深谷到连绵雪山,不知怎的,若看得仔细真切一些,思绪竟会突生落寞孤寂之意,好似置身在一片幻影叠嶂的深林中,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几缕从未关严实的窗户偷钻入室的冷风,吹得迟然打了一个喷嚏,也拉回了她被画的意境不知带往何处的思绪。她用眼角余光匆匆瞟了瞟,走廊上张立钧背对着画室的门,正在与学生讨论作业,是一个好机会。迟然拿出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把画室内的每一幅画都拍下,就在离开之时,目光蓦地被立在窗侧的绿色画板上那一幅尚未着色的画所绊住。
画纸的左右,分别画了两位女孩。左边的女孩,孤身站立在树影重重的丛林中,长至腰际的头发遮挡住了她大半边的姣好面容,显露在画上的半张面孔,神韵清冷,眼神坚定而隐隐透着寒凛。而右边的女孩,怀中抱着一只黄猫,孤身坐在丛林间的凉亭里,微微低首逗着黄猫玩乐,笑容清丽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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