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看得再仔细一些,身后突然作响的声音惊得迟然一抖,“怎么样?找到了吗?”
迟然快速调整好面部表情,转身向张立钧致以礼貌一笑,指着画板上的画,问道:“这副画也是郑楠鑫老师的作品吗?”
“是,这画室里的画,基本上都是楠鑫的作品,有他的个人独作,也有他和学生合作完成的得意之作。”张立钧也把视线投放在画板上,神色收敛了些许,“他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描绘内心世界却又让人雾里看花、不得其真意的画。我很佩服,学不来,画不出来。”他走到挂在门侧的一副落日晚霞画前,“比如说这副‘渔舟唱晚’,少女伫立在码头,面色娇羞地远眺着这艘和着水波正待靠岸的船,第一眼看上去,画风明明是温馨柔情,可再多看上几眼,这少女的神态,似乎平添了伤神。”
迟然无心细听,趁机把画板上这副两名少女的画也用手机拍下,然后才走到张立钧身边点头附和道,“好像是有这样的感觉。”她又面露愧色,“没有找到郑楠鑫托他妻子找的画本,我打电话去问,他妻子说可能郑楠鑫自己记错了,会在家里再找找。今天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我不打扰了,再见。”语落,她便先离开了画室。
张立钧关上画室的门,几步追上迟然,“正好我今天没课了,迟小姐去哪儿?我送送你,学校这地方不好打车。”
“谢谢,不过我已经叫了车了。”迟然晃了晃手机,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学校正门走去。虽说这是一个旁敲侧击打听郑楠鑫情况的好机会,但初次见面如此操作,显然太容易引人生疑,而且,相较之下,莫英的戒备心会更小一些。她在出租车上点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翻看着在画室里偷拍的作品,越看心情越惆怅,始终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把图片转发给了钟艺思,很快收到钟艺思发来的简讯:亲爱的,我知道我老公画画很好看,可是我天生缺乏艺术鉴赏细胞,完全看不懂。要不我们找个画家给我们讲解一下?
迟然回复了一个翻白眼的动画表情,心想通过画作解读内心世界这种高端技能,一定存在反人类的解锁设计。回到程家,她对着手机屏幕又看了大半天,觉得多半是这窄小的屏幕遮掩了很多画笔细腻而不易察觉的功夫,便给程煜打了一个电话:“你书房里的打印机,方便借我用一下吗?”
程煜用眼神示意秘书王心雁把桌上的文件拿去粉碎,关灯走出办公室,“用吧。”
那边似乎迟疑了几秒,“你的电脑里,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呃,属于机密级别的东西吧?”再而语气郑重地下保证,“放心,我只是借用你电脑来打印一点资料,什么都不会看也不会碰的。”
考虑得倒是很周全。
程煜不禁失笑,心起调侃之意,“你对我电脑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很感兴趣吗?”
音入耳里,激荡进心里。
迟然瞬间红了脸,话腔里可闻恼羞成怒的意味,“谁感兴趣了?我从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与我无关的事情上的。算了,我不……”
“去用吧。以后有需要,直接用就可以了,不用问我。既然我能让你住进我家,也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能让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也不会知道。”少有地作出这么长句子的解释后,程煜不等迟然出声,便把通话挂断。
不是一个没有戒心的人,相反,程煜一向对人对事皆有所保留。但不知为何,对迟然,未曾想过要防备,或许,也防备不起来。当中原因,程煜不愿深思,亦无从深思。对于可能会扰乱心神的问题,他的大脑一贯是自动屏蔽的。
程煜揉了揉眉心,走出电梯时,神情已恢复了素惯的淡漠无绪。一楼这间在傍晚时分客如云来的西餐厅,不是他会选择的就餐地点。他透过落地玻璃,扫视着内室客满的热闹场景,不禁微微拧眉。身为一个生意人,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店面也能出现这样座位供不应求、客人等位叫号的盛况,但同时他又对人声鼎沸的喧嚣之地心有抵触。可见,人心的矛盾在现实之中,确是难以取得平衡点。
“您好,程总,请问几位?”服务员笑脸迎上前来。
程煜报出房号,由着服务员领进了一间包间,房门一关,嘈杂即被隔绝,清静重新回到了这方三十有余平方米的封闭空间里。
何世逍把红酒杯递给程煜,语带揶揄,“难得你不回家陪我迟然嫂子吃饭,看来我这个弟弟的面子还是可以的,哥,我太感动了。”
程煜淡淡地瞟了何世逍一眼,“说吧,出什么问题了。”
“先上菜,边吃边聊,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何世逍把服务员打发出去上菜,收起嬉皮笑脸,敛容道,“天澄项目的中标方,是林家的弘益资产投资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我们虽然没有公开招标,但这暗标的招投标过程,也是全程公证,保证公平公正。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故意停顿,见程煜没有要配合地猜一猜的意思,便识趣地接着说,“上午林希儿一个电话过来,通知我林家决定弃标,违约责任按约承担,没有任何解释和理由。”
程煜面色微动,沉默半晌,问道:“林家弃权,方家自动承继中标资格?”
何世逍摸着下巴的胡茬点头,“对,我们发出的招标公告上是有这么一个条款。”他又敲敲额头,“暂时不管方家,我还是想不通林家为什么要弃标。林希儿的说辞是,这是他们公司的内部决议,其它的半点风声都不肯透露。”他忽而脸色一紧,“阿煜,该不会是他们发现了我们的项目,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问题吧?”
程煜没有立即接话。这是林家第一次出现弃标的状况,他一时也把握不准,“这个项目现在是你在经手主办,你是总经理,有权直接和林家交涉。有什么想法多跟董事长讨论,告诉我这个外人,于事无补。”
“少来,你人是不在海信地产了,可你身上流的还是程家的血,这就是你的事,还外人呢。”何世逍不满地翻白眼,往杯里加了大半杯红酒,一口气喝下,语调甚为哀怨,“如果能向我们亲爱的董事长求救,我早就这么干了。上午消息一通报,我这位可亲可敬的小姨立即给我下了一道懿旨,限我在一周内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你说我容易吗我?”
程煜语气淡淡地接道:“能者多劳。”
何世逍差点被气得晕厥。他努力想挤出点博同情的眼泪来争取最后的希望:“哥,看在弟弟我这么多年从不忤逆你的份上,你发发善心救救孩子,帮我向林希儿打听打听吧?”
程煜看也不看何世逍那副凄楚可怜的假态模样,夹起一筷子清蒸鲈鱼,尝了尝,“味道清甜,还不错。”
何世逍绝望地一头栽倒在了饭桌上。
此后兄弟俩未再就这一话题进行商讨。
求助失败的何世逍,本着要扳回一局以解心头不快的信念,刻意清了清嗓子,感慨道,“世道艰难呐,想要认认真真地去坚持做一件事,工作上的也好,生活上的也是,没有点热情,是真难啊。”他不住叹气,动作随意地地碰了碰程煜摆放在桌上未动的酒杯,“所以我是真佩服迟然。一次次被你无情拒绝,一次次越挫越勇。大学那会儿迟然对你的热情,可是把我们男生都感动得又心疼又气愤。”
程煜面色微动,只目色清寡地瞥了何世逍一眼,继续吃饭。
何世逍受到了这反应的鼓励,音调随之拔高了几度,“你还记得校运会那次事件吗?你拿下男子长跑第一后就不见了人影,到了该颁奖的时候,还是找不到人。你们隔壁班的王捷宇不巧以零点一秒输给了你,更不巧的是,他还是迟然的爱慕者,正好逮着这了机会,当着围观同学的面,对你进行人身攻击。结果还没等我给你出头呢,迟然先跳出来了。”他故意停顿,拍拍脑袋一副突然想起的样子,“我忘了你当时不在场,这事后来有人跟你说过吗?我有告诉过你吗?”天地良心,这次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如果没记错,那时程煜正处在和易伊菲闹分手的恐怖时期,他应该是连出现都不敢出现在程煜面前的。
程煜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用筷子挑拣鱼肉中的鱼刺。
“看来是我没有告诉过你。”何世逍自问自答地给自己找好台阶下,接上前话,自顾自地说,“王捷宇那只会背地中伤人的小人,在颁奖台上对着话筒说你自视清高、目中无人、自私自利,把我们的迟然惹怒了。迟然直接冲了上台抢话筒,把王捷宇在考试前忽悠同学向他买考题的丑事抖了出来,把他气得傻在台上两眼泪汪汪。”何世逍连连感叹,“迟然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不上我,偏偏只看得上你这心有所属的呢?”
程煜不接一言,给自己再盛了一碗汤。
何世逍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掂量不准迟然在程煜心中的份量,也失去了试探的兴致。毕竟对着一面墙试探,只有空气会回应。他心思郁结地把草草吃完饭,抛下程煜去赶场赴和佳人的约会。
程煜回到无人的办公室里再处理了几份文件,将近十点才开车回家。林家弃标的事,他不想插手去管,直觉告诉他问题不是出在天澄项目上。不出意外的话,何佩阳很快会找上他。果然,一到家,程煜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要求他去和林希儿私下交谈。
置身事外,向来不由人。
程煜揉着太阳穴回到未着灯的卧室里,一眼捕捉到了从暗房虚掩着的门缝中溢出的一丝亮光。
这丫头,这么晚了还不睡。
犹豫半晌,程煜轻叩了两下门,久久不闻应答。略一思索,他推开了门,只见拧亮了一盏台灯的书桌上,凌乱地散着一些纸张,而那女孩,正眼眸紧闭地趴在桌上,沉沉睡着。
程煜无奈地低叹。
这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的麻烦女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真是一个小麻烦。”程煜默声说着,动作轻柔地把睡得香甜的迟然抱起放到床上,帮她把被子捂好。关掉台灯之前,他略微扫视了几眼桌上那些彩印的画作,从中拿起唯一一副素描未上色的画,眸光向下移动,最后定格在了画纸左下角一座笔墨淡得几乎从纸上消失的桥上。
桥下流水边,还有一名掌心向上而空空如也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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