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三十一、一次就好(3)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他在意你的感受。

他在意你的感受。

这七个字如魔音绕梁,直到迟然回到了程家把自己锁进暗房里,仍在耳边挥之不散。身为一名靠写爱情小说混饭吃的江湖写手,怎么可能感觉迟钝呢。不过就是毫无预兆地被林希儿那一不太讨人喜欢的局外人一语道破,不敢心存侥幸的自信罢了。

但纵然理智地把所有冒出星火的幻想都一一摁灭,迟然也绝非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这个和大学那会儿冷若冰块、完全判若两人的程煜,有关心的温度,有助人的友好,还有在她迟然哭得像世界末日时,以拥抱安慰的温柔。

起初受了惊吓,迟然只敢把这些惊为天人的异常举动总结为两个原因:一是同一屋檐下,若是不闻不问,良心上大概是会过意不去的;二是适当好意施惠,她受了恩惠心里惦记,自然是要对程飞灵更好的。

可后来呢,心底那座沉睡久时的火山,终究是被不安分地动摇了,暮雪皑皑的山顶,白里透红,以致失控之下,让这主人甚至借着醉咖啡,满口胡说八道,占人便宜,也被人回占了便宜。

然后,便是彼此默契,长达一个月的闪躲回避。

捕捉着门外那刻意放缓的关门声,迟然对着镜子里灰头灰脸的自己长声叹息。

对与错,应该与不该,究竟界限何在?

她懊恼地不住哀叹,等耳朵里再听不到一门之隔的卧室里传出任何声响,才轻手轻脚地打开暗房的门,想悄然无息地路过这一室仅有月色入户的房间下楼喝水。在路过之前,这一双不受主人控制的眼珠,不小心往那纯黑系的床上多瞟了两瞟,发现不见安睡的人影后,又不小心地瞟向了室内露台,在那平日因受冷落而落了尘的藤椅上,果然坐了一名气宇与这夜空中的月色同等清冷的男子。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和我结婚。

时至今日,竟忽悠走了一年的时光。

深呼吸的这一瞬间,迟然已经从千百个心思中抓准了一个。她倒回暗房里,拿起书桌上那一叠约莫有半本书厚的手稿,再深吸了一口气后,步伐坚定地直取露台。

程煜早在门声作响时,就已有所察觉。他神色不动地听着脚步声在身后约两步之距停止,听而不闻,没有回头。杯里半满的红酒,顺理成章地扮演起道具的角色。他轻晃着红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尝着,任由沉默把近五分钟的时间占据。

或许更久了一些。

久得程煜以为那小人儿可能悄然无声地弃他而去了,他差点忍不住回头之时,那一清甜脆丽的声线,终于划破了夜编织而成的静谧,“喂,程煜。”似带了些许生份的犹疑之音,“你准备休息了吗?方不方便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

程煜保持着坐姿未动,略沉的磁性嗓音,含着素日的淡凉,“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应该早点睡。”

迟然心想,早点睡这事儿,不应该分男女。但这不是没事找话聊的时候。她径自坐在另一把藤椅上,伸手递出一叠书稿,“根据你提供的素材,我已经把故事的初稿写得差不多了。麻烦抽空过目,提出修改意见。”

程煜眸色深幽地看着迟然手上的这叠书稿,半晌才接了过去,语调依旧冷淡,“不是什么急事。以后别熬夜写了。”从暗房门缝里透出来的微微白光,他时常在深夜捕捉得到。

迟然一怔,一想大概是夜里敲键盘没控制好力道,惊扰了街坊美梦,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吵到……”

“不好意思什么?”程煜忽而冷声打断迟然,修长英气的剑眉深拧。这种仿佛要用刻意的礼貌把距离拉开的生疏感,让他心生不快,不想再听迟然说下去。可看着迟然这副被吓了一跳而露出如犯了错的孩子的愧疚模样,他又心生不忍,不禁放柔语气,“你没有吵到我,我睡得比你晚。”

“我知道。”迟然低声把方才闷在心里的话给吐了出来,“熬夜是不分性别的,对身体很不好。”

有人说,深夜熬着不入睡的人,其实是很孤单的。如果能有另一个人陪着,那么心里便会温暖许多。

初初听到这话,迟然觉得能说出这种句子的人,多半还在读着中小学的书、玩着非主流的火星文空间,多情更矫情。结果,往日你嘲笑过什么,他日就会被什么打脸。而且更悲惨的是,迟然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照着做了。

其实一开始,迟然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要等门缝外面的光都熄灭了,才停下敲键盘写故事的手,关上电脑去会周公。不明白的时间长了,也就成了习惯,自然更加不会去追究为什么。直到那日在厨房里醉了咖啡,做了些不受控的事,迟然终于明白了。

这同一条河流,终究是又踏了进去了。

“虚构和真实的比例是怎么分配的?”程煜翻着书稿,问道。其实程煜并不太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这本书稿里的内容写得如何也不太关心。既然往事可以拎出来平静地往外倾诉,便意味着过去在心上的分量,日渐减轻,无足轻重。

迟然被这一漫不经心的问号抓回了飘忽的思绪,如实回答道:“五五对半吧。我忘了提前征求你的意见了,如果需要调整,你尽管提,我修改。”

程煜抬眸,眸色浅淡地瞟了迟然一眼,“写了大半本,现在调整修改,工作量不小。”

“是不小,但你是老板,你说了算。”迟然见程煜拧了拧眉,又照着自己的理解补充道,“我们的合约还剩一年一个月,时间非常充裕,你尽管提修改意见,我保证按时按质完成。”

还剩一年一个月。

原来只过了十一个月。

程煜沉吟片刻,把书稿搁在桌上,“既然如此,把你自己也写进去吧。”

“……”

迟然怔神,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若这不是幻听,那一定是理解能力出问题了,“你的意思应该不是,要把我这个小人物加入到你们的故事里去吧?”

“应该是吧。”程煜凝向迟然的目光中不带疑色,“我应该是这个意思。”

迟然惊得差点把拳头塞进嘴里生生地吞下。

程煜凉凉地再补上一刀,“这部分不需要我说了吧。允许自由发挥,用你的想象力虚构故事情节。”

迟然只觉得这时候应该眼前一黑、眼皮一闭,一头栽进大地母亲冰冷的怀抱里醒醒脑。不对,脑子坏掉的人,应该是这个正怡然自得地以酒怡情的男人才对。正常人能提得出这样的修改意见吗?

迟然咽咽喉以消化下这个修改意见,半天才把问号吐了出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程煜答得理所当然。但见迟然一副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样子有点可怜,他才凝神想了想,“添加多一个人物,故事会更好看。”

“……”

这人的脑子绝对是坏了。鉴定完毕。

迟然被这挑不出毛病的回答呛得差点提不上气来。“故事会更好看”是什么意思?现实中她在程煜的世界里横冲直撞了那么多些年,都没能撞出一道裂缝来,现在他老大爷一句话,就把要她丢进他和易伊菲那一真假掺杂的故事里搅和,安的是什么心?打算让她迟然在小说里继续倒追么?还是化身为他们爱情的催化剂,助攻他们圆了在这现实中不得相守的遗憾?

迟然越想心里越苦涩,那一原先还处于飘摇状态的决定,顷刻间稳固如山。

与其混沌,不如明白。

迟然深一呼吸,起身走到程煜跟前。仗着直立的身高足够和坐着的男人平视,她便拿出居高临下的气势,扬起一个娇俏的笑靥,微微软声,问道,“既然如此,老板,请问您希望我这个小人物的结局是什么呢?”

程煜稳了稳气息,幽深的墨眸里波澜不起,沉静似水,“随意,交给你发挥。”

“交给我发挥的话,我可不敢保证会写出什么来。”迟然步步逼近,“你知道的,像我们这种写手,想象力不仅脱离实际,而且还可能发挥出与现实正好相反的剧情。”

程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避开迟然的视线,仰头把杯里所剩无几的几滴红酒喝下后,站起身向远离迟然的一侧迈开一步,嗓音清凉如月,“很晚了,去睡吧。”他一顿,“熬夜,确实对身体很不好。”

“等等,我还没问完。”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迟然绝不容许自己再迟疑。反正最坏的结果,不是早在六年多前已经见识过了吗。她咬了咬下唇,语调平稳,“我今天听说了一个消息。原来你妈妈,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是假的。”

程煜没有接话,侧身背对迟然。这一微微隐在夜色中的身形,清风霁月。

迟然略一思索,放弃了上前去和程煜面对而站的念头。到底是欠了那么一点勇气。怕只怕那一清冷无绪的眼神,会把这一腔的孤勇冰封。借着深呼吸来保持声音的厚度,双手却早因紧张而攥成拳头,“我还听说,你没有跟你妈妈承认我们的假关系,而且你还告诉你妈妈,你是认真的。”

久久的,程煜只是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没有开口。回应迟然的,只有一室冷冷的沉默。

迟然耐心地屏息再等了许久。自然是不会有来自程煜的回应的。她松开冷汗涟涟的手心,心想没关系,她不过是想把话说完,“我想……”

“有些事情,不是以感情为出发点的。”程煜的声音低低地盖过了迟然。他保持着背身的姿势,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迟然,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迟然愣住了。

迟然不知道。

迟然脑袋里的理性和感性,不是势均力敌,所以她真的不知道,她应该明白的是什么。

但迟然可以问。所以她把那个正面的问题稍加修改后,迂回地问了出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再遇到一个像易伊菲一样让你心动的人,你还会不会像当初那样去爱?”

久久的,程煜留给迟然的,又是一长串压抑得让呼吸凝滞的沉默。

迟然用力地紧咬唇,决心要走过去把这个答案讨到。可脚下的步子还未迈出,答案已抢先一秒随着夜里凉凉的风,灌入耳里,“迟然,你应该明白,不是所有事,都需要重复体验。有些经历,一次就够了。”

一次就够了。

迟然点点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一点不意外的答案。她甚至突然萌生了感同身受的认同,说:“对,有些经历,一次就够了。”这话完全说进了心坎里。她点着头,装作感觉不到眼眶里这阵大有水漫金山寺之势在蔓延的湿润,目不斜视地从程煜身侧经过,不忘礼貌地道上一声“谢谢”,再关上暗房的门。

安守本分,也该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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