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斥鼻间的药水味,经久不散。霸道地把这一整栋楼的每一方空气均晕染,不得抗拒。
独属于医院的郁悒,如一块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在走廊上等候的亲友心上。
而身着白衣穿梭其间的医护人员,极少会把目光停留在这些愁容欲泣的家属身上。他们步履匆匆地进出病房,被口罩遮掩的紧绷神情,被一双双专注肃穆的眼睛所出卖。
生与死,每日都在这栋大楼中轮番上演。命悬一线的拔河,稍一松懈,便是天人永隔。
一间靠近楼梯一侧的病房的门,被轻轻地从里打开。女子面容清瘦,眉间堆积着浓重愁绪。她转着清澄的水眸扫视了一圈走廊,一如其他经过的女子,视线被那一伫立在窗台处的挺拔身影所吸去。女子看着看着,不禁失了神,瞳孔中挥之不去的忧郁,在这一凝视中,又浓厚了几分。
男子蓦然回身,不泛波澜的清淡目光,分毫不差地与女子的凝视接上。
女子忙低垂下头。她稳了稳心神,步子轻缓地向男子走去,停步在男子身侧,并肩而站,深一呼吸后,轻声道,“谢谢你,又给你添麻烦了。”
程煜拧了拧眉。他投目窗台外远方的丛林,问道:“你朋友怎么样了?”
“还没有醒。还好,只是动了胎气。”想到钟艺思睡在病床上那张白如石灰、比熬了几宿的素颜还了无生气的脸,迟然就心有余悸。认识这么久以来,这是迟然第一次看到好友这副好像醒不过来的面如死灰样。如果不是医生再三肯定,钟艺思确实是睡着了,迟然可能会干出把人摇得直至睁开眼睛为止的事。她用眼尾扫了扫四周,发现少了一个人,“渣……,郑楠鑫人呢?”
“去办住院手续了。”程煜说着,眸色幽幽地凝向迟然,久未再语。
迟然向来最受不了被程煜这样一直看着。她侧过脸,用理智命令自己抽身而出,“我去看看艺思醒了没有。”
正欲移步,一名查房的护士很是时宜地冲着走廊低声询问,“哪一位是迟然?病人钟艺思在找。”
“我是。”迟然忙答应着,快步闪身进了病房,如释重负。
身后那一道过于复杂的注视,迟然读不懂,也不想再去读懂。
一见到迟然,钟艺思立即嚎啕大哭:“然然!”她撑着身体坐起,眼泪掉落的速度,如洪水来袭。
迟然心疼地抱住好友,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说不出口,只好搬出还未出世的小救星,“乖,悠着点,别哭得太狠了,肚子里的小宝宝会有感觉的。”
钟艺思好似遭了电击,全身猛一颤动,一双哭得比兔子眼还红的眸子,透着茫然迷惑,好像半个字都没有听懂,“什么肚子里的小宝宝?谁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是你和程煜的吗?”
“……”
迟然心想,宝宝,你到来的可能不太是时候。依和钟艺思这么些年疯疯癫癫的交往,此情此景之下,只怕小天使的降临,不是一个能够缓解悲伤的喜讯。她咽了一口气,企图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也没什么,就是你肚子里有一个快两个月大的宝宝。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体,其他的,以后再说。”
钟艺思听完,表情更迷茫了。她垂下哭肿的眼皮,盯着身上的白色被子看了很久很久,十指紧紧地抓着被沿。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再放声痛哭,抽噎着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肚子里哪来的宝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经期一向不准,三天两头爱来不来的,跟宝宝有什么关系?我不信,你们别想蒙我。这什么医院什么医生?我要投诉!”她泪汪汪的眼睛里尽是惧色,“然然,你别吓我,我肚子里真的有宝宝了吗?”
迟然掂量了一下,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逃避不是解决之道,便点点头,肯定道:“艺思,你肚子里,真的有宝宝了。”
钟艺思哭得更绝望了:“不行!怎么可以现在有宝宝呢?怎么可以?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为什么该来的时候不来,这种时候叫我要怎么办好?”
“不怎么办,先放着,什么都别想,等你把身体养好,心情也调整好了,再来处理。”迟然的话说得理智,脑子里却满是想冲去找那对乱七八糟的男女算账的冲动。可眼下她必须先把钟艺思安抚好了,才能盘算别的事,“你给我好好吃饭睡觉,调好身子,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连鬼看了都不想搭理你。”
“我怎么可能什么都别想?我现在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眼前都是他们亲在一起的恶心样!”如魔障般挥之不去,逼得钟艺思精神就快崩溃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怎么干得出来?他们是兄妹啊!这么恶心的事,他们不觉得膈应吗?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答案昭然纸上,呼之欲出。
只是这个真相,不应当由局外人揭开。必须由当事者亲自说清道明。
迟然握着钟艺思冰凉的手,神色凝重,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郑楠鑫就在外面,我叫他进来跟你说清楚。”
“不要!不要!我不要见到他!”钟艺思尖叫着把迟然抱得死紧,浑身都在颤抖。
“好,不见就不见,我不叫他进来。”迟然轻拍着钟艺思的背,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任由好友抱着自己痛哭。但这么停不下来的哭法,伤身还容易岔气,她有些担心了,“艺思,我们不哭了,好吗?”
钟艺思居然真的停止了哭泣。她用湿透的纸巾擦着眼睛,再与迟然对视时,眸中布满恐惧,“然然,他们两个,其实不是什么亲兄妹,是不是?”
迟然被这突来的一问,堵得一愣。这确实是唯一的合理解释啊。她搂住钟艺思的肩,点了点头,“是,他们不是。”
这肯定的四个字,好似一把利刃,分毫不差地扎中了钟艺思心脏中最柔软的位置,痛得她牙齿打颤,面色白得与这病房内的墙,足以一较高下。她捂着剧痛的心口,一口呼吸,一行泪。
迟然没有往下说,留给钟艺思消化信息的充分时间。
良久,钟艺思问道:“是郑楠鑫亲口承认的吗?”
“不是,他没说,我也没有向他求证。”迟然顿了顿,“你醒来之前,我拜托程煜动了点关系,去查了他们的户籍登记资料。结果显示,他们没有相同的亲生父母,不存在血缘关系。”
钟艺思猛地抓住迟然的手:“你要跟我说的很重要的事,是不是就是这个?”
“算是吧,不过,我想告诉你的,不是调查的……”
“你为什么不直接在电话里把事给说了?”钟艺思突然红着眼发火了,“这么严重的大事,你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你算是什么闺蜜?你知不知道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地看到他们那样时,我有多想去死吗?你知不知道,我更想冲进去操一把菜刀,干干脆脆地把他们都砍死,落个同归于尽!”
迟然默默地受了这指责。她的确没有在撞见奸情的第一时间内通知钟艺思。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你自以为是在为别人考虑着想,有些时候,却成了另一种伤害,“对不起,艺思,是我错了。”
钟艺思却又“哇”地一声大哭道:“你错什么错了?我还不知道你是怕我伤心难过,是为了我好吗?”她抱紧迟然,哽咽道,“对不起,然然,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迟然鼻子一酸,跟着湿了眼眶。她没有再说什么,陪着钟艺思闷声数眼泪。直到哭不动了,钟艺思揉着鼻子眼睛,委屈地抽泣说,“然然,我哭得好饿,我想吃饺子和大红薯。”
“好,我去买,你躺下休息,不哭了。”迟然扶着哭得虚脱的钟艺思躺回床上,离开了病房。
在走廊休息椅上等候的郑楠鑫,一看到迟然出来,马上紧张兮兮地站了起来。他动了动干裂发白的嘴唇,却没有发出半个音符。
迟然知道郑楠鑫想问什么,但她一个字都不想跟这个胆敢那样伤害她姐们的男人说话。
郑楠鑫受着迟然这道鄙夷唾弃的寒凛眼光,再动了动唇,声音干涩嘶哑,“思思她……”不知为何,竟问不完整。
迟然冷哼,绕过郑楠鑫,径自往楼梯的方向走。
郑楠鑫僵在原地,发红的眼里掺杂着沉痛、愧疚和不舍。他颓败地摇摇头,紧握成拳的手,忽的往墙壁上重重捶打了几下,这一仿佛被抽走了骨骼支架的身体,软弱地顺着墙滑倒在地。
“擦擦吧。”
随同声音递至跟前的纸巾,让郑楠鑫愣了愣神。他这才感觉到双颊上阵阵湿凉,手背上不知何时,竟也接载了好些泪水的余迹。他接过纸巾,低下头快速擦干脸上的泪痕,才扶着墙站立起身,向面前这名气质傲冷却不损霁月清风之态的男子致谢,“谢谢。”
程煜瞥了一眼房门紧闭的病房,问道:“不进去看看么?”
郑楠鑫把头靠在墙上,声色颓废,“思思现在应该不想见我吧。她怀了孩子了,我怕她见了我,会受刺激。”他停顿片刻,看向程煜的眼里,添了一份恳求之色,“程先生,如果迟然有跟你提过任何关于思思的情况,可以请你全部都告诉我吗?”
“既然你想知道,那就自己去问。”程煜直接拒绝,“我没有帮别人传达消息的习惯。”
郑楠鑫失落地低下头,“没关系。”这扇门,他不敢去打开。与其说是担心钟艺思不想见,更确切些,不如说是他更害怕见。
程煜瞥了郑楠鑫一眼,口吻随意散漫:“听说你是在大学里教画画的老师?”
郑楠鑫一愣,下意识地应道,“是,我是盛美艺术学院的老师,在美术系教西方油画。”
“我看过你的画。”程煜不理会郑楠鑫露出的惊诧,也不留给他发问的机会,直取要害,“你有一幅画,画中画了两名女孩,这两名女孩,分别影射的就是你妻子,和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吧?”
郑楠鑫被这个不带疑问的问号击得面无血色。他怔愣地垂下头,张口想辩解,“不,我的,我的画里,没什么……”却语不成句,再说不下去。他颓唐地双手抱头,良久,好似才重新找回了自己涩如黄连的声音,重重叹道,“没想到,你竟然能看得出来。”
程煜不作回应。上次受邀陪同迟然到这对夫妻家吃饭,程煜已经敏锐地嗅到了郑楠鑫和郑晴晴之间的磁场有些异常。为何没有进一步深究,一是因为,迟然相信好友夫妻俩已雨过天晴、和好如初;二是因为,对于不相干人等,他从来没有去刺探**的不良癖好,更不感兴趣。
今日之局面,是避无可避。
程煜再拿出一包纸巾递给郑楠鑫,语调淡而无味,“那一幅画里,旁人看不出两位女孩,哪一位才是画中的主角。而你是创作者,或许你早就应该诚实地问问你自己,你心中那名真正的主角,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我几乎每天都在问我自己。”郑楠鑫抱着后脑勺,目色惨凄而空茫,“你相信一个人的心里,可以同时装着两个分量一样重的人吗?”
程煜没有回答。他明白郑楠鑫也不需要他这一个答案。一旦人的内心已下了评判,那么外人的话,不过是不入耳的微风罢了。
郑楠鑫接着说,“我爱思思,我也爱晴晴,她们两个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一个都不想失去。”他双目通红,眸中散尽不解和痛苦,“为什么一定要我选择其中一个?她们为什么不可以一起陪在我身边?”
程煜蹙了蹙眉。他本不想回答,但郑楠鑫就这么一直用求救的红眼望着他,他略一思索,声音冷肃,“因为她们的胸腔里,只有一颗心。”
郑楠鑫不明白,怅惘地摇头,“一颗心里能装下的,不是一定只有一个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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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三十四、一心一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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