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自知无法和这个已陷入思维怪圈的男人说理，冷冷地丢出最后一句劝说，“你有你的选择，她们也有她们的选择。作为一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你逃避不了。”语落，他投目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那抹娇柔身影，眸色越发幽深。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看她朝他们这个方向，步步走来。

一颗心里能装下的，确实只有一个人吧。就那么一拳头的狭小空间，何来存放多余情谊之地呢。那些旧情或余情，许是附在旧人的踪影中，驱之不去；又许是在岁月的啃噬中，被歼灭殆尽；再许是，新人来之，取而代之。

程煜在看着迟然从长廊的那一头迎面走来的这一分钟里，往昔与迟然有关的记忆碎片，走马观花地碾过脑海，跃上心扉，蓦地心间一悸，那些在近来午夜梦回之时看不太清的感觉，在这一瞬间，仿若云雾尽散，放晴明朗。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程煜勾起唇角，弯出了一抹微笑的弧度。

这一抹微笑，让迟然看得就地停步了。迟然想，程煜竟然看着她笑得如此温柔，她一定是眼睛坏掉了。而且，迟然最近还发现，程煜经常会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却不作半个字的语言交流。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一切会让心神紊乱的事，都是应当消灭的坏事。可是，人是不可能被消灭的了，那么唯一的上佳之策，便是躲远点。

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迟然忙回了神，低下头避开程煜还未收回的视线，拎着餐盒快步走到病房门口，就要拧开门把时，一把轻轻的男声，叫停了她的动作，“迟然，可不可以交给我，让我送进去？”

“不可以。”迟然想也不想地拒绝，声音冰寒地再补上一刀，“你想见艺思吗？抱歉，艺思可是一点都不想见到你这张脸。回家去陪你亲爱的妹妹和孩子吧，我们艺思就不劳您费心了，没有你，她会恢复得更好。”

郑楠鑫煞白了脸。他握了握拳头，向程煜投去一个求助的眼色，又低声下气地向迟然继续请求道，“对不起，是我太混账了，我让她伤心了。我真的很担心思思，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她吧，我只看她一眼，马上就出来。”

迟然冷笑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傻傻被骗的蠢女人又不是我。”

“给他吧，迟然。”程煜说话时，连眼尾的余光也容不下郑楠鑫。他专注地看着迟然，语气仍是淡淡的，却添了柔和，“他们的事，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旁观者提供不了实质性的帮助。而且，他是你朋友的丈夫，有权利去看看他的妻子。”

“他们连法律关系都没有，算哪门子的丈夫和妻子？”迟然不满地反驳，手上却听了程煜的话，把餐盒交给了郑楠鑫。等反应过来时，这竟听了外人指挥的手，把不该给的都给出去了，她只好不情不愿地退到一边，厉声叮嘱道，“你听着，艺思刚醒，情绪特别不稳定，你再刺激她，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快活。”

郑楠鑫感激地深深鞠躬，“谢谢你，我保证不会再刺激她的。”

迟然冷哼。这保证，只怕连鬼都不会信。

程煜见势，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提醒道：“我们先走吧，该去接程飞灵放学了。”

迟然这才想起昨晚答应了小公主，今天要和她爸爸一起去接人的。她再丢给郑楠鑫一个狠厉的警告眼色，几步跟上已经走出一小段路的程煜。

可还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好几次，见郑楠鑫还在门口杵着，迟然寻思着是不是该倒回去再放些狠话，耳边飘来了一句极轻却极有说服力的话：“你留下，不会比郑楠鑫留下，更能解开心结。”

迟然咬咬唇，不可否认。

看客又能看懂局中人多少的爱恨情仇？

自以为看得比局中人懂吧，总是为“当局者迷”而气愤着急，却忘了，到底不过只是一个不曾历经其中的看客罢了。

超级英雄并不存在。没有人能够拯救全世界。

能自救者，已是最好。

郑楠鑫足足做了近一分钟的深呼吸，才勉强克制住手上的颤抖去握稳门把，转动，再推开这道门。

“然……”闻声看去的钟艺思看清了来人，半个称呼僵在嘴边，蜡白的脸色，因疾速往脑门上冲的愤怒，染上了一丝潮红。她瞠大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双眸，伸出的手指，随着声带一同在发颤，“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郑楠鑫猛地跪下，双膝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悔恨的眼泪，顺着眼角行行滚下，“对不起，思思，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后续的话，被一个凶猛飞来的玻璃杯戛然叫停。他就这么呆愣地目观着玻璃杯撞向他的左肩后被弹飞，坠毁落地，“砰”地一声脆响，纷飞的玻璃碎片，在这间灯火通明的病房中欢快跳跃，几片弹性极好的，高高溅起，划上了他的手背和脸颊，拉出一道道溢出点点殷红的血迹，与之共舞。

钟艺思也愣住了。气急败坏之下，她放纵自己扔东西发泄，可她没想到，郑楠鑫居然没有躲开。只是，那一点小伤，怎么能够跟她心上那些看不见却已血肉模糊、千疮百孔的伤痛相比呢？她越想越气，颤声嘶吼：“你以为用这点苦肉计，我就会心软了吗？郑楠鑫，你这个吃软饭的懦夫！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对我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龌龊事来！混蛋！你这个没有心的混蛋！你滚！马上给我滚出去！滚啊！”情绪完全失控，钟艺思用力地大哭，抡起拳头往肚子上打。

“不要！不要这样！都是我的错啊！”郑楠鑫吓得想冲上去拉住钟艺思的手，人还未靠近一步，钟艺思已先发出了愤恨而恐惧的尖叫，他忙又原地跪下，流着泪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伤害自己，思思，我求你了，不要伤害你自己，好不好？”

钟艺思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如受了重伤的野兽般哀鸣，“你走啊！”

“好，我滚，我马上就滚。”说着，郑楠鑫马上退出了门外，却借着没有完全关上的门边的一道缝隙，把房内这一蜷缩成一团、在不住哭泣的小小人影收入眼底，久久凝望，视线一再模糊。在这一刻，郑楠鑫依旧相信，等钟艺思这激动悲伤的情绪过去了，就会愿意听他解释的，他们会和好的，一起迎接他们的孩子出世，他们，还有郑晴晴和那一出生了的小宝宝，一家五口，日子一定会过得比任何家庭都更加幸福快乐。

郑楠鑫是相信的。钟艺思是爱他的，而爱，是可以让人作出一切退让和容忍的，因为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

郑楠鑫相信，爱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自古以来，无所不能，包容万象，正负兼容。

“你的脸怎么了？”

一把满载担忧的甜美嗓音，穿透郑楠鑫这被钟艺思捆绑的思绪，霍然回神。他立即关严了门，转过身面对心里这另一张割舍不得的脸，挤出一个舒坦的笑容，道：“怎么倒回来了？青儿呢？”

“张大娘帮我带着。”郑晴晴从手袋里拿出纸巾，为郑楠鑫擦去脸上伤口处的血迹，目光下移，发现手背上也有血痕，脸色更是阴寒，“这是怎么弄伤的？”她眸色寒凛地瞟向病房的门，“我知道了，是她把你伤成这样的。”

“不是，不关思思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破了杯子。”郑楠鑫握住郑晴晴为他擦拭伤口的手，柔声劝道，“你先回去陪着青儿，好好休息，我晚点找你，好吗？”

郑晴晴盯着病房的门，语气不容商量，“我陪你在医院里陪着她。”

郑楠鑫重重叹息，试图再劝，“不用，我留下就可……”

“你告诉她了吗？”郑晴晴抢了话，“跟她说清楚了吗？”

郑楠鑫一愣，眼里掠过一丝痛苦，故作不懂：“说清楚什么？她现在身体很虚弱，我得看着她。”

郑晴晴却不容郑楠鑫装傻，挑白地步步逼近，“她已经亲眼看见了，你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哥，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是也答应过我，等青儿一生下来，你就会把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事，跟她说清楚的吗？你不是说过，她那么爱你，一定会同意让我和青儿跟你们一起生活的吗？”她稍一停顿，双目如猎鹰般，直直攫取郑楠鑫闪躲的发红眼瞳，气势咄咄逼人，“哥，你不是一直都很有信心的吗？”

“我……”郑楠鑫脚下一虚，后背贴靠在了墙上。他抹了一把额上不住冒出的虚汗，妄图用这把气虚发哑的声音做安抚，“晴晴，你听我说，思思她刚醒，而且她还怀着孩子，现不是时候，再等等，好吗？”

郑晴晴弯起不带笑意的嘴角，“好，你告诉我，什么是时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是不是要等到嫂子把你的孩子也生下来了，才是时候？”

郑楠鑫听着，一阵刺骨凉意蹿入后背，直入心脏。郑晴晴生气了。郑晴晴只有在生气时，才会当着他的面称呼钟艺思为嫂子。可是眼下，郑楠鑫想不出半点能够缓解局面的办法，无论是面前这个女人，还是病房里的女人，对她们，他向来是言听计从，顺着她们的意思去做的。郑楠鑫一般不会记得，她们看懂了他未出口的不情愿而做出过的妥协，他也不可能会看懂。

郑晴晴眼里的戾气渐消，一层层漾着忧伤的水雾，漫入了眼眶，积聚成泪，“哥，从我五岁那年，爸爸妈妈把八岁大的你从福利院里带回来，我们对外一直以兄妹相称，我叫你哥哥，你当我是妹妹，疼爱我、保护我。十五岁那年，爸爸的生意失败了，在外面欠了很多很多债后离家出走，妈妈气得一病不起，你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养家，甚至还想放弃学画画。可那是你的梦啊，别人不知道画画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可我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她垂下带泪的眼帘，语调更是伤感，“于是我也学着你去打工，但他们都说我太小了，不敢用我。我要怎么办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把追我的男生送给我的礼物，卖给同学和学校附近的小卖部，开始和很多有钱的男同学交往，他们给了我很多零花钱。我把那些零花钱都交给你，告诉你，那是我在学校组织的兼职活动中赚来的，你每次都信了，对我笑得很开心，还夸我长大了，我也很开心。”

我的晴晴真的长大了，还会帮哥哥分担，你太懂事了。不过，不能影响到学习，好吗？

好。

那时候，郑晴晴觉得，哥哥笑起来最好看了。怎么才能让哥哥一直这样笑呢？很快，机会来了。交往的其中一个男生说：晴晴，跟我去开房吧。以后我包养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于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的第二次。

而夜不归宿，也就顺理成章。

这些不需要让哥哥知道。哥哥也不会知道，他的妹妹不再纯洁。因为，哥哥远在三个小时车程之外的大城市里上大学呢。

郑楠鑫震惊地看着郑晴晴，发颤的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发白的嘴唇不抽动，“晴晴，你，你……”

“你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平时成绩不错，高考我却连一所普通的专业院校都考不上。现在，你还想知道为什么吗？”郑晴晴用指腹为郑楠鑫拭去脸上溢出来的几滴被泪打散的血迹，语气和动作一般柔情蜜意，“因为考不上你读书的那座城市的大学，那么就干脆不要读好了。这样既可以减轻你的负担，我还可以去你大学那边打工，陪着你，看你画画，天天都和你在一起。”

听到这，郑楠鑫已经彻底傻眼了。他觉得脑子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有些消化不来这么多的信息。他想叫郑晴晴别再说了，可如鲠在喉，声带不听使唤。所以他只好用尽余力地抱紧这个让他心痛难忍的女人，软弱地把头搭在这一柔软的肩膀上，任泪滴滴垂落。

郑晴晴的话还没有说完，“其实本来不想让哥哥你知道这些的。你这么善良，知道了的话，一定会很自责，觉得很对不起我。就是因为知道你是爱我的，所以我不能让你对我的这份爱里，掺杂了愧疚。”她伸出纤柔的手臂回应郑楠鑫的怀抱，“你知道为什么，当我第一次见到思思姐，我看出了她喜欢你，不但没有生气，而且你还鼓励你去追她吗？”

郑楠鑫猛地发抖，全身僵直。

听着轻似微风的话语，暗藏入骨寒心的风雪：“我跟你说，思思姐是一个好女孩，一旦对你动了真情，她会对你死心塌地，能够助你完成你的绘画梦想。你不是也知道的吗？她的父亲是教育厅厅长，只要她开心，她们家一定会为你打点好毕业后的去向，让你圆了当大学老师的梦……”

砰咚。

一门之隔，突然传出了重物倒地的一声闷响。

郑楠鑫立即推开郑晴晴，打开这道门，面白如粉。他颤抖着手抱起晕倒在门边的钟艺思，冲着门外大吼：“医生！医生！快来人啊！”

门外，冷眼看着应声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郑晴晴安之若素地坐在冰冷的铁椅上，觉得胸腔里正在跳动的心脏，很是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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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三十四、一心一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