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花在哪儿？该你了。”

戴着与护士服同款柔粉色口罩的护士，站在诊疗室门口，面无表情地对着名单，冲走廊上等候的病人叫号。

迟然和钟艺思坐在这列铁椅面对电梯方向的末尾两个座位上，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久久无言。

忽而，一阵急促的奔跑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打破了笼罩在这一道走廊上的死寂。

心有所虑的人，自然是无暇分心去关注外部世界与己无关的嘈杂的。但不料，这阵脚步声就这么在她们跟前戛然而止，一道阴影迎头罩下，这把气息还未平稳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思思，你做了手术了吗？”

来人是郑楠鑫。而把消息放出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钟艺思自己。

钟艺思不看郑楠鑫，红丝未褪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墙壁。

迟然想了想，试着抽回被钟艺思握着的手，道：“我去一下……”

“坐着，陪我。”钟艺思阻止了迟然的意图回避。她依旧把目之焦点集中在墙上的某一处，两颊的肌肉，因绷得太紧而隐隐抽动。

郑楠鑫急了，蹲下身子，企图和钟艺思能四目相接，“思思，你别不说话啊！你进去做了手术了吗？”

钟艺思再沉默了片刻，终于把毫无感情可察的灰冷瞳孔，对焦到郑楠鑫这张蔓延着慌乱和焦灼的脸上，疑问的语句，却完全不带疑问的语调：“你想要我留下这个孩子吗？”

“想，我当然想！我怎么可能会不想呢？这是我和你的亲骨肉啊！”郑楠鑫想握住钟艺思搭在大腿上的手，却被钟艺思一个阴冷的眼神制止了。他失落地注视着这个早有夫妻之实的女人，一丝希望攀爬入了眼底，“你还没有打掉孩子，对不对？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不会舍得……”

钟艺思冷声打断道：“现在带我去领证。”

张楠鑫顷刻愣住了：“你说什么？”

迟然撇过脸，决定对这场谈判置身事外。她更知道，与其说这是谈判，不如说，这更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钟艺思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就现在，我们去领证。”

“思思……”郑楠鑫傻了好一会儿。他决计没想到，钟艺思竟会在此情此景之下旧事重提，以致于半晌，都没想好应该如何作答，“现在，现在我……”

“孩子要留下来，我必须保证他在出生后可以上户口，父母那一栏，必须都要有名字。我是不会当一名未婚的单亲妈妈的。”钟艺思又把找不到焦距的视线对准了墙壁，“去登记，我就留下孩子。”

郑楠鑫找到了喘息的突破口，迅速堆起满脸的笑意，避重就轻地讨好道：“上户口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的，这不是大问题，我能解决，青儿的户口就已经上好了……”

“混蛋！”钟艺思扬手，一巴掌盖在了郑楠鑫的左脸上，清脆的巴掌声，在这一冷寂的走廊上异常刺耳，“郑楠鑫，你这个没有心的混账东西！”

坐在同一长椅上的女人，不约而同地向这边投来了三两目光，但很快又都收了回去。打胎的原因能有几个？若非情不得已，满心苦楚，哪一个准妈妈会舍得狠心谋杀掉子宫里正待面世的孩子？

不过尔尔。

郑楠鑫的泪，疾速滑下被打红的左脸颊。他动了动蹲得发麻的膝盖，改为双膝着地地跪着，又把头埋在了钟艺思的腿上，痛哭道：“是，我是混蛋！对不起，思思，我让你伤心难过了，我太差劲了！可是你知道的啊，我是真心爱你的，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爱你啊！”

钟艺思没有推开郑楠鑫，这双盯着墙面的眼睛中，涌起了层层水雾，汇聚成珠，随着声带的振动，再成串成串地掉落，“要我原谅你是吗？好啊。郑晴晴和我，你选择一个去领证。只要你现在马上告诉我，你选我，我们去领证，我就原谅你。”

郑楠鑫僵硬着脖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表情甚是扭曲和痛苦，“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你们两个我都一样爱啊！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晴晴。你和晴晴，还有两个孩子，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啊！”他握住钟艺思的手，不死心地展望道，“思思，你听我说，我们不领证，也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晴晴已经答应我了，她说她愿意像之前一样，我们三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去你的愿意！郑晴晴那个贱人，还有什么话是说不出来的吗？”钟艺思用力地推倒郑楠鑫，被怒火烧红的双眸中染满悲愤，“你凭什么认为，我钟艺思会愿意跟那个狐狸精生活在一起？郑楠鑫，你懂不懂什么叫当妓的还想立牌坊？就是像你那位比毒蛇还恶毒的妹妹一样的贱人！”

“晴晴什么都没有做，不要这么难听地骂她，好吗？”郑楠鑫低声劝着，没有不悦，也不生气，甚至表情极为自责，“思思，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晴晴，你们两个都那么好，是我把你们两个都伤害了。由始至终，晴晴都没有怪过我们啊！”

钟艺思彻底绝望了。她高仰下巴，冷冷道，“你滚吧，滚回你那位什么都没有做过的妹妹那里去，别在这里恶心我了。”她忍住从胃部蹿起的这阵想要作呕的酸劲，“再听你讲下去，我怕我会吐出来。”

“思思……”

钟艺思流着泪，喉间发出阵阵冷笑。她越笑越大声，直至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才深吸了一口气以调整呼吸，然后又把红肿的眼睛，重新对焦在对面这一白得刺眼的墙面上，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就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

郑楠鑫被吓到了，慌得语不成句：“思思，不要，我，我，我们，我要……”

“你要什么，去对没有怪过你的妹妹说去吧，我成全你们了。”钟艺思厌恶地甩开郑楠鑫想碰到她的手，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可以发出这种冷得令心脏都在打颤的声音，“反正，我们不是合法夫妻，解决起来也简单多了，直接分手，不需要任何手续。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你来晚了，那孩子在半个小时之前，已经被我打掉了。”

“打掉了……”郑楠鑫傻傻地喃声重复，脚下一软，瘫坐在了地上。他泪眼朦胧地看着钟艺思，难以置信，“打掉了吗？你真的把我们的孩子给打掉了吗？”

撑到这里，钟艺思已经觉得要到极限了。她抖着身体，向陪在身边的迟然投去求助的凄婉眼神后，把脸埋入好友的怀里，低声抽泣。

这一连眼泪都万分可笑的闹剧，是该收场了。

迟然心疼地轻拍着钟艺思的背，射向郑楠鑫的眸光和语气同等寒凛，“你走吧，别再刺激艺思了。她刚做完手术，身体受不起你这样的刺激。请你放过她吧。”

郑楠鑫悲伤地望着伏在迟然肩头上的钟艺思，双唇剧烈抖动，每一句哽咽的“对不起”，方一出口，即被在空气中纷飞舞动的尘粒吞噬殆尽。他最后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佝偻着腰，踉踉跄跄地往那处光线昏暗的电梯间离去。

是什么样的心，才能同时安放两个爱的人呢？

谁人不知，人心皆自私而有所偏爱。

这不，选择已不言自明。

“钟艺思在不在？到你了。”科室门口的护士，再次扬声通报着。

迟然担心地看着还在抽泣的钟艺思，“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做吧。”

钟艺思悲戚地摇了摇头。她合上眼皮，再睁开时，依稀泛着水泽的眼里，只有割舍的决绝，“没什么好等到明天的了。然然，虽然郑楠鑫选了那个女人，但是我先不要他的，是我成全了他们那对狗男女。至于这个孩子，”她低头看了看腹部，面色哀恸，“我留不下来，我怕我把他生下来，他会更恨我。”语落，她站起身，向护士招手示意，挺直腰背地走过去。

一步一步的，越亦坚决，不停下，不能后悔。

爱生痴，爱生恨，到头来受折磨的，不过只有自己那一颗看不开、放不下的心罢了。

迟然拿出手机，拨通了程煜的手机号码。响了几下还未接通，她一想，发简讯告知也是一样，正要掐断之时，程煜那一把如千年古酒般醇厚的低魅男声，用一个字符，撞入了鼓膜之中：“喂。”

迟然便把事先打好腹稿的话，抛了出去：“我想搬去和我闺蜜钟艺思住几天。”

那边沉默了半晌，给出爽快的批准，“去吧。”

迟然一时竟恍了神。两人就这么各自对着没有挂断的手机，用沉默僵持了许久。直到她回了神，忙低声道：“好，再……”

“我会跟程飞灵解释。”程煜打断了迟然就要出口的“再见”。他不喜欢听迟然对他说这两个字，“还有别的事吗？”

迟然想了想，“没有了。”

“嗯，照顾自己。”程煜旋即先结束了通话。无从得知，迟然是否会被那一句关心意味的话吓到，程煜却着实被自己惊了一惊。但有些话，不就是这么顺其自然地话到嘴边，便对想说的人说了出口么？

太过顺其自然，以致完全寻不到考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