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大,总有地方在修路的。这里不修,别处在修,总是要修的。
熄灭了共十六天的暗房里的灯火,在这晚又亮起了。房内收拾得干净整洁,桌上不沾半丝尘埃,可见每日都有打扫。
迟然在这只拧亮台灯的暗房中,呆坐了近一小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她对自己很是失望,边失望边轻轻地打开了一道门缝,往屋里偷瞄,一片月色入户的室内,床上睡着的人,看着正在安睡。松了松紧绷的神经,她打着哈欠,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倒头睡下。
奔波的一天,换一夜安眠。至于早上是怎么醒的,生物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再配上几下力道足够穿透睡眠的敲门,还是能唤醒一整夜睡得通体舒畅的人儿的。
迟然揉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开门定睛一看,猛地惊觉这是在程家,立即条件反射地把门关上。
被赏了一道闭门风,程煜不悦地皱眉,再敲门:“出来,程飞灵在敲我们房间的门了。”
迟然定耳一听,外头果然有阵阵急促而欢快的“敲门曲”,好像还有那么些类似“爸爸妈妈快起床,不能当懒猪”之类的字符。她急忙换好衣服,梳了梳头发,再打开门,刻意避免有程煜有眼神接触,“不好意思,我刚睡醒,我去开门。”说完,便低着头蹿到门侧扭开门把,穿戴整齐的程飞灵一个飞扑,挂到了她身上,“妈妈,早上好,我就知道睡醒还能见到你的!你要和爸爸一起去送我去上学哦!”
“……,等等,我还……”
“哇,好好看呀!”程飞灵盯着迟然的脖子,一伸手抓住了这一小物件,细细打量,“这个太漂亮了!”
迟然云里雾里,垂头往胸前一看,一秒石化傻眼。别说她自大学毕业以后,就已经告别了首饰这些小玩意儿了,这正被程飞灵左手右手倒来倒去玩着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挂在脖子上?这是怎么挂上去的?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又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昨晚梦游到了什么金银首饰店里,行了打劫盗窃之匪事了?
迟然神情呆滞地从程飞灵手里抢了过来细看,一个圆环,不,是一枚戒指,一枚镶着精致巧妙的天平形状的银质戒指。
这要么是见鬼了,要么是见鬼了,要么是见鬼了。
程飞灵看不懂迟然这副撞鬼的表情,揪着麻花辫想了半会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站在迟然身侧的程煜,“爸爸,妈妈这是怎么了?”
程煜云淡风轻地答道:“收到礼物,太高兴了。”
聪明的程飞灵兴奋地做了一个扩句,“妈妈收到爸爸送的礼物太高兴了!”
太高兴?分明是太惊吓了!
迟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程煜,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你,你,这是,这……”
“有什么事,等送了孩子上学再谈。她快迟到了。”说完,程煜径自出了房间。
“爸爸妈妈要一起送我去上学啦!”程飞灵紧紧地牵住迟然的手,蹦蹦跳跳地扯着惊魂未定的迟然也下了楼。
就这么顶着一浆糊脑袋,迟然好不清醒地配合完成了把程飞灵送去上学这一任务。回到程煜的车上,她粗略回想了一遍早上的惊悚事件,压下不安分的情绪,表现得轻快自若,说:“戏演完了,我拆下来还给你。”
“戏?”程煜抓住迟然就要伸向后颈的手,幽深似深井古潭的眼瞳,直直地攫取迟然闪躲的双眸,“你认为这是在演戏?”
迟然不觉一抖。她慌乱地垂下头,略略用力抽回了手,用深呼吸调整气息,道,“不是吗?你不想让丫丫以为我们吵架了。”
程煜定定地看了迟然半晌,见迟然不为所动,他发出一声轻叹,“那就陪我再演一场吧,暂时戴着。”此后,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路况上,对眼尾余光里收录到的这张不得其解的疑惑脸蛋,视若无睹。
她总该要明白的。也是时候,要让她明白了。
迟然思考了一路,也没能猜出程煜会带她去做什么。但当他们站在全省最大的这家华纬律师事务所的办公楼门前时,她愣了几秒后,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在庆幸什么呢?大概是庆幸,还好与脑子那些不着边际且脱离现实的猜想,连边都沾不上吧。至于那些猜想是什么,不必追究,反正不该也不可能存在就是了。
迟然跟在程煜后面,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里。这狭小而密闭的空间,让沉默更尴尬,好像在压迫着人的喉咙,非得说点什么来缓解似的。于是迟然想了想,出口时觉得自己这话,像是在跟路人搭讪:“那个,这是你大学毕业后,工作过的律所吧?”
程煜仅是发出一个“嗯”,提步先行走出了这扇门在缓缓打开的电梯。
迟然自讨没趣地努努嘴,还是识相点在人身后当空气吧。这一行程,肯定跟她半个字关系都没有,程煜应该是来看望老同事闲聊喝茶的,总不可能是大发善心,再为她找份工作吧?别说法的精神是什么了,时至今日,迟然连诉讼和非诉讼都快分不清了。
就在迟然默默地编排内心戏时,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刹车,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后背,一抬头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间挂着“主任余晖庭”的牌子的办公室前。
门由里打开,门后迎出来的,是一名身材略略发福,年纪约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虽已两鬓发白,但双目散发出的精气神,丝毫不受发色和脸上皱纹减损半分。他欣喜地拍拍程煜的肩膀,气息稳如钟鼓,“你这小子,总算记起来要来看看我这个老人家了?”
程煜恭敬地微微欠身,“您身强体健,不是老人家。”他大手一揽,把躲在身后的迟然拉到旁侧搂住,面色和语调,同等清浅,“师父,这是我妻子迟然,今天我带了她一起来探望您。”
迟然被程煜如此直接大方的介绍给吓得愣住了。
“就是你大学的那位小师妹,是吧?”余晖庭爽朗一笑,看向迟然的目光,慈和而不见惊讶之色,“都说你们京泽大学盛产才子佳人,果然不是谣言。”
程煜接着帮迟然把颊边几缕发丝别至尔后的动作,附在耳畔轻声提醒,“打个招呼。”
迟然猛地回神,红着脸说,“您好,余主任,我是迟然。”
余晖庭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迟然,精锐的眼神在滑过她颈上戴着的戒指时,略一停留,尔后似不经意地和程煜对视了几秒。他拿起烧开的水壶,便泡茶边用闲聊的口吻问道:“小迟本科学的也是法学专业吗?”
“是。”迟然看了看从余晖庭手上接过茶杯的程煜,片刻斟酌后,接着道,“说来惭愧,我学艺不精,从事不了这一行。”
余晖庭不以为意,“学艺精不精,首先要看能不能通过国家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取得了这张准入证了,那么接下来的正式修行,除了要看个人修为,领入门的师父,也很重要。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来学艺。”
迟然有些尴尬,但还是诚实道:“我没有拿到法律职业资格证书。”大概猜得到余晖庭会问什么,她干脆硬着头皮不问自答,“我功课不好,学分没……”
“师父,”程煜突然站了起来,“我出去打一个电话。”说着,他便拿着手机出了办公室。
迟然更尴尬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续上前话。
所幸,余晖庭似乎对前话不感兴趣,“喝茶,在我这,不必拘谨。”他再给迟然倒了一杯热茶。
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好的,谢谢余主任。”那人的心,真不是一般的大。这么把她一人留下,就不怕她一紧张,在这名大律师面前说错什么话吗?迟然到现在都没能想明白,程煜到底带她上来这里做什么。按理说,这段还有不到一年就将宣告终结的假关系,应该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吧。毕竟解释,不仅浪费口舌,而且容易出纰漏。
果然是从来都猜不到程煜心里想的是什么啊。
余晖庭看出了迟然的若有所思,给足了迟然三杯茶的功夫,才边泡茶边说,“阿煜这名徒弟,是我亲自去京泽大学的应届毕业生里招回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确很优秀,法理功底扎实深厚,逻辑缜密,推理能力强,大胆心细,办起案件来上手很快,不到半年,已经娴熟得像一名从事这行有两三年的律师。他是我这二十几年来带过的徒弟里,天资最好的一个。”他把茶杯递给迟然,皱纹横生的脸上,洋溢着骄傲之意,“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他在执业第二年办的那一件大案子?”
迟然摇摇头,“没有。”除了基于写故事的关系,需要说起易伊菲,程煜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他自己的事情。时至今日,迟然也彻底放弃了想要闯进程煜的内心世界的念头。虽然这过程花费的时间有点长,但她终究是懂得了,过于固执,伤人伤己,还给全世界添堵。
“现在再想起来,当时不止是其他合伙人,连我都对阿煜要接下那个案件,感到很不放心。”忆及往事,余晖庭面露感慨,“那是一个一审法院认定□□罪、故意伤人罪两项罪名均成立,判处死刑的刑事大案。被告人的家属找到了我,我叫上阿煜和所里两名资深刑事辩护律师组成辩护团队,展开案件研讨,认为这个案件,案情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没有疑点,上诉基本上没有改判的可能。但是,阿煜提出了不同观点,他从证据中发现了几处相互矛盾的疑点,大胆地认为被告人有可能是无辜的,并且主动向我请缨,二审要做无罪辩护。”
迟然屏息听着,心里虽急,但仍克制住自己想出声追问后续的冲动。
余晖庭慢条细理地喝着茶,饮尽一杯后,才继续道,“那个案子,在当年是一个社会大热点,全国媒体都在密切关注。被害人是两名在校女大学生,遭人□□后被杀害,分尸弃置在了一个荒凉村庄的枯井里。”他眸色灼灼地看着迟然,“所以,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仅要有过人的才智和业务能力,还要有胆识,以及即承受得起社会舆论压力的强大内心。”
迟然听得心头一颤,神经紧绷,“程煜还是接了这个案件吗?”
余晖庭点点头,往烧水壶里注水,接着说:“我当时极力反对。他执业刚满两年,这个看着必败的案件接下来,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还会影响到他在业内的口碑。但是他不听我劝,还跟我立下军令状,要是这个案件办砸了,他就离开律所,退出律师这一行。”说到这,他无奈地摇头叹息,“年轻人啊,就是敢闯敢拼,气焰嚣张得很,哪里听得进劝?不过,也幸好他没有听进我的劝呐。”
迟然这次等不及了,问道:“后来结果怎么样了?”
“既然劝不了,我也不能放着这徒弟不管,所以我决定由阿煜主办,当第一辩护人,我做辅助,工作都由他自己去做。结果证明,他是对的。通过调查取证,他找到了被控方忽略的却能证明被告人不是作案人的无罪证据,成功让二审法院做出了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的终审判决。”余晖庭喝了一口茶,略显银白的眉目间,尽是赞赏之色,“就是那样一个看起来毫无希望的案件,阿煜他不仅让重审法院作出了指控罪名不成立的生效判决,而且还发现了重要线索,帮助司法机关成功抓获真凶。”
听到这里,迟然有些头绪了,“真凶是被告人的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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