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佩阳敛容,语气严肃,“我和你爸都已经知道了,易伊菲就是飞灵的亲生母亲。既然她现在回来了,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她不给程煜任何故意曲解意思的机会,“我说的‘你们’,指的是你和易伊菲。”
“我和易伊菲,没有您说‘你们’。”程煜迎着何佩阳如刀锋般锐利的视线,不闪不躲,眼神坚毅,“妈,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妻子是迟然,她也是您的儿媳。”
何佩阳不以为然:“你们之间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知道,也不会去过问。包括她离开你们父女的原因,也不再重要。只要她还懂得及时回头,回到你们身边,这就足够了。我看得出,她对你的感情很深……”
程煜沉声打断道:“妈,我和她很久之前已经彻底结束了,您还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听不听得明白,都改变不了易伊菲才是飞灵的亲生妈妈的事实。”何佩阳平着语调说,眼底掠过一丝阴翳,“阿煜,就算她犯过错,曾经伤害过你,你心里有结,但你要清楚,只有她才是你女儿的亲妈。没有人在年轻时不犯错,以后你会有体会的。人活这么一辈子,到头来,除了人走灯灭,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这不是原谅的问题,而是不可能重来的问题。您就不要再为我做安排了,可以吗?”多说无益,只会引发大伤和气的争吵。程煜的耐心消磨殆尽了,“妈,不论您接不接受,我的妻子都只会是迟然。程飞灵和迟然相处得很好,这些事情我自己能解决,您别再费心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给我坐下!”
程煜看着同样耐心消磨殆尽的母亲,坐回沙发上,重重叹道:“妈,您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飞灵和迟然相处得再好,也不是亲生的!”何佩阳厉声训道,“你看不到你女儿每次见到她妈妈有多开心吗?你有为你女儿好好考虑过吗?”
“您真的是这么考虑的吗?”程煜受着何佩阳的怒火,冷静地反问:“我想知道,您对迟然到底有什么不满?”
何佩阳冷哼,“你这个问题反着问的话,我会更好回答。”她一顿,语气缓和了些许,“儿子,你爷爷去世一年多了,你也已经完成了他的遗愿,没有人再需要你委屈自己。你不想回来公司,我也不再勉强,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业,我对你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够真正幸福,给你自己和飞灵一个完整团圆的家庭。”
程煜听出端倪了:“您以为我是因为迟然才选择离开公司的?”
何佩阳拍着程煜的手背,眉目慈和了许多:“她跟你爸说过什么我知道,你爸都告诉我了。你们父子俩最大的一个缺点啊,就是耳根子太软。但是,你能力很强,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出很好的成绩,就随你吧。”
程煜心里积攒久时的失望终于冲破了临界点。时间能把什么都改变,却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他推开何佩阳的手,摇了摇头,“妈,这么多年了,您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何佩阳微怔,手心蓦地冒出凉意:“你不要打岔。”
程煜却不想再把话锁在喉咙里了:“从小到大,您都是把您的意志加在我身上,把您的思想当作是我的思想,如果不是有爸爸在我和您之间调停,替我向您争取我想要的,您是不是到现在都觉得,只有您为我安排的一切,才是最适合我的?您关心过我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吗?”
“我当然关心你在想什么!你是我儿子啊!”
“不,您不关心,所以我只能通过爸爸去说服您。”程煜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话说完,“您一直觉得我的个性跟您很像,那是因为我不得不像您。在您的教育之下,我只有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才能做到对外界漠不关心,专心去追求您给我制定的优秀。这样小心翼翼地活着,表现得毫无弱点,难道您不会累吗?”
何佩阳愣住了。她的眼神开始变得陌生。她发白的脸上,只有一副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的迷茫表情。足足花了近一分钟,她才终于缓冲过来,瞠目怒视跟前这个高出自己十五公分有余的儿子,厉声喝道:“程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煜心有不忍,避开母亲震怒中掺杂伤神的目光,道,“妈,我只是希望您能够理解一次我的想法,是迟然的出现,才让我从封闭的世界中走了出来。是她让我明白,走出来,不是示弱,而是获得。”不愿再和母亲争执下去,他一声哀叹,终是给出了一个择中的方案,“我答应你,我会去和易伊菲谈关于程飞灵的问题,尊重她们母女的意见。处理好后,我会向您汇报。不打扰您工作了。”他快步走到门口,没有回头,“对不起,妈,让您失望了。”
何佩阳愣愣地望着这扇被关上的门,耳边蓦地响起一声声与之音符相同的话。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而那些很久之前的失望,是否真的换来了,真正的谅解。
和易伊菲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地在电梯间里相遇时,程煜已经平定好了心情。这样平和的心情,足以让大脑保证理智运转,所以当易伊菲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可以谈一谈吗”,程煜答应了,甚至当易伊菲把这个“谈一谈”的地点选在了他的咖啡厅里,他也未加犹豫地答应了。
当过往的种种,不能再牵动半丝情绪,那么无论选在哪里,不过只是一个目的明确的谈话地点罢了。
“这里的美式咖啡,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易伊菲把喝了几口的咖啡杯捧在双手手心之中,展开柔媚的绚丽笑靥,“是我喝过最好的味道。”
程煜语气平平地说:“换了人很久了。”
易伊菲愣了愣,略微发白的脸上并无尴尬之色,只是染尽落寞之意,“是吗?可能是我对那个味道记得太深,好不容易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再喝到,味蕾怎么尝,都只尝得出当初的味道。”
当初的味道。
程煜却记不太起当初和易伊菲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张桌子喝咖啡的自己,是怎样的心境和感觉。程煜只记得起,他在这里听着易伊菲哭着说出心里有另一个人的那些话后,作出了一个成全的决定;也是在这里,程煜为他和易伊菲之间,画上了一个永久锁定且不得删除的句号。
他收敛心神,直入正题:“谈谈程飞灵的事吧。”
易伊菲垂眸望着杯里的咖啡,再启齿时,声音极为艰涩,“阿煜,在谈女儿的事之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说我这几年在美国的故事吗?”一颗泪,蓦然坠入了咖啡杯里,激起一圈受了惊吓的涟漪,“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程煜略一踌躇,终是不忍把拒绝直接说出口。他看得出,易伊菲在美国的这几年,大概是过得不太好。
身形或许因一贯清瘦而察不出什么变化,至少这双盈盈水眸里往昔的傲然和明艳,今日难寻踪迹。于是他用沉默代替回答,眼眉低垂地喝着咖啡,避免与易伊菲有过多不必要的视线碰撞。
易伊菲懂得这无言的含义。她深深呼吸,调整好表情和心绪,语调平和地说起孤身在外的经历,“我被送出去之前,他已经为我打点好了美国的一切。他知道这一劫,他是不可能逃得过的了,所以把我的住处安排在他读研时认识的好朋友隔壁。他那名好朋友叫Henry,纽约人,在华尔街从事证券交易,单身人士。”她顿了顿,妆容精致的脸上,藏不住悲凉之色,“我明白他的用意。他觉得他不能再照顾我了,有责任为我找好另一个能照顾我的人。”
程煜面色不动地听着。他当然知道郭林均对易伊菲的真心。当年能放手得那样决绝,不乏这个原因。不谈那些违法乱纪的罪恶勾当,在对待感情上,不失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只可惜,郭林均打点得再周全,却不能认识到最为重要的一点:对自己的放纵和不负责任,更是对所爱之人的失责。
逝者如斯,又怎么看得到这难料的世事,会把生前周密的打点和安排,往何种方向,面目全非地去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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