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恒看着面色寡淡的妻子，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温水。今天的菜有些咸了，吃得他异常口渴。

方胜天接着说，“没能送阿峰最后一程，我后悔莫及。回国后，我也不敢探听你们母子的消息，觉得无颜面对你们。作为阿峰生前的好兄弟，我没有替他好好照看你们母子，现在却腆着一张老脸来跟你说这些话，”他抹了一把眼角，“幸好，阿峰在天上为我们的儿女牵了这条红线，也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他看向方宛依，神情严肃地交待，“依依，往后你可要好好孝敬你的婆婆。”

方宛依点头应好，搀着何佩沛回到位上坐下，道：“妈，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您的半个女儿，我会和世逍一起好好孝敬您的。”

何佩沛激动得双目润湿：“这都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啊。亲家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相信阿峰也没有怪过你。只要我们的儿女幸福，盼着他们能早日给我们添个孙子，这也是阿峰在天上想要看见的。”

方胜天也是双目润湿：“对，亲家母，我们不图别的，就等着子孙满堂。”他凝着泛湿的目光，忽而对准了程恒，“说来，我方胜天跟你们程家的缘分，是真深啊。我和阿峰自小认识，念大学时又和阿恒同伴同寝室，学生时代那会儿，我们的关系也是好得没话说啊。”他边说边向程恒举杯，“老同学，我们很久没来上一杯了吧？”

“我老公戒酒很久了。”何佩阳不动声色地接了方胜天就要递给程恒的酒杯，“这杯老同学的酒由我代喝，方总不会介意吧？”

程恒顺势端起水杯，语含歉意地附和妻子：“胜天，我的错，年纪上来了，不服老都不行，看我们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这身体也得多担待着。酒是真喝不了了，我以水代酒，君子之交。”

方胜天朗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好，干了！”遂与程恒、何佩阳一一碰杯后饮尽。

“原来爸爸您和程总的关系也这么好。”方宛依也端来了酒杯，恭敬道，“我再敬程总和何董事长一杯，您们随意。”

程恒和何佩阳互看了一眼，再道上几句寻常祝福语后落座。

这主桌上，竟空出了那么数十秒肃穆的安静。

迟然隐隐有些不安，低声问程煜：“这饭快要吃完了吗？”

程煜夹了一块刚上桌的芙蓉花糕进迟然的碗里，“甜品吃了，差不多。”

迟然点点头，把桂花冻糕送入嘴里。

可惜，这是一道辛辣的甜品。不仅不甜，还不巧被放错了调料。

方宛依尽主人之谊，为众人都夹了一块芙蓉糕后，目光和善地落向程恒，态度谦逊：“程总，您与我爸爸有这么多年的君子之交，又是世逍的亲叔叔，我有一个问题，想替世逍代为向您请教，可以吗？”

程恒暗中绷紧了神经。他握住何佩阳的手，制止妻子插话，表面随和大度，道：“当然可以。不过，是什么问题让世逍你自己开不了口，要让宛依来替你向小姨丈我讨答案？”

何世逍虽然不清楚方宛依这突来的一出是何意图，但他懂得在亲朋好友面前，他必须顺着方宛依的意，以此摘除往昔花花公子的形象，便搂住妻子的肩，讨好地笑道：“小姨丈，这位是我家的女主人，我们家内外都是她主事，我都听老婆的。”

方宛依没有理会何世逍，凝向程恒的目色，锋锐如滑冰鞋上的鞋刃：“我们想请教您的，是一件往事。当年您母亲过世之后，您父亲有没有想过，要让世逍的爸爸回到程家，认祖归宗？”

平地惊雷。

众人的脸色，除了发问者和那两名铁了心只与酒独乐的女子，皆侵上了如夜半路过孤坟的凝重和肃杀。其中，被提问者的脸色，更是在发问者的一字一句间，逐步向服务生为他填满的温水的颜色看齐。

一阵惊悚的静默后，何佩阳铁青着脸，声寒如冰：“有你这么……”

“有你这么无礼地跟长辈说话的吗？”方胜天铁青着脸训斥方宛依，额上的青筋气得隐约抽动，“这是什么场合？容得你这么自以为是地胡说八道吗？我教给你的礼数呢？”

何世逍忙出声维护，“爸，您消消气，依依她没有恶意，这事都怪我，怪我。”他站起来，冲着程恒和何佩阳深深鞠躬，以赔礼道歉，“姨丈、小姨，我代依依向你们赔罪，看在今天是我们婚礼的面子上，你们有怪莫怪，别跟她计较，都是我没有跟她讲清楚家里的情况，让她胡思乱想了。是我们失礼了，对不起，我自罚三杯！”他自满酒杯，眼尾瞥向何佩沛，他的母亲显然还被儿媳妇的大胆提问震惊得七荤八素，没有缓冲过来。

这么三杯入喉，未闻桌上有何言语上的异动，何世逍正要松一口气，新娘子一如平日温婉柔软的声线，猛地又如尖刀划在冰面上般，锋锐地刺动众人的耳膜：“还有一件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说程爷爷过世时，留了一点海信地产的股份作为对我妈的补偿，但是，遗嘱中为什么却只字不提世逍？”

方胜天拍桌而起，喝道：“方宛依，你给我闭嘴！”

方宛依的眸中流露出求知欲，温平地看着面如白纸的程恒，继续道：“我在想，程爷爷生前是不是忘了，世逍虽然不姓程，但骨血里也是程家的子孙？程总，您当时有没有提醒过您父亲呢？”

程恒瞠目结舌，忽感头晕目眩，一挥手打翻了杯子。这阵来自清水的凉意，透过皮下组织直冲心脏，让他阵阵发寒发冷地心悸，不禁捂住胸口倒在桌上，发出痛苦喘息。

蓄势正要第二个拍桌而起的何佩阳，在这晚的局里第一次被吓得惊慌失措。她扶住程恒，急声问道：“老公，老公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再次，除了面色比方才白了稍许的提问者，和神情已现醉意、以致有些难以理解场上正在掀起何种狂风巨浪的易伊菲和林希儿，局里的人皆表现出了程度不等的惊慌失措：程煜一边查看程恒的精神状况，一边吩咐迟然叫救护车；何世逍气急败坏地瞪了方宛依一眼，和方胜天、何佩沛一同围过去以表关心，但何佩阳却用一个侧身的动作，把他们都拦在了几步开外，不准他们走近，语气酷冷得似幽林鬼魅，令听者寒胆：“你们别过来，不要浪费我老公的空气。”

程煜接过服务生急急送来的温水，递到眼皮半合、冷汗直冒的程恒嘴边：“爸，喝点水。”

程恒捂着心口的手迟迟不放开，全身虚脱地靠在何佩阳的怀里，艰难地咽了几口水，气息极不平稳，断续道：“有点，有点喘不过气来。”

迟然带着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回到会场：“来了，快送爸去医院。”

何佩阳与医护人员配合，把程恒放到担架上，毒似蛇信子的眸色聚焦在方胜天焦急无措、欲言又止的脸上，冷笑道：“方总育女有方，把千金教导得如此知书达理、伶牙俐齿，我自愧不如，日后不敢和方总一家多多来往，还请见谅。”她拖着毒汁的眼神又滑向了方宛依。

方宛依纵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是被这眼神看得心生寒意、一阵颤栗。她指间微抖，等着恶毒的教训。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连半个字的交流都没有。

何佩阳再开口的话，是说给迟然听的：“迟然，伊菲喝醉了，你留下照顾她，不用跟我们去医院。”

迟然一愣，向程煜点点头，应允道：“好，我知道了。”程家的大事需要她回避，她当然明白。

“等我电话。”程煜松开迟然的手，瞥了瞥醉得几乎半倒在桌上的易伊菲，几步小跑着跟上何佩阳的脚步。

终于把这场闹剧消化分解的何佩沛，气得胸口起伏，抓着何世逍劈头盖脸地问道：“你们夫妻俩这是在干什么？这些话是你们当小辈的该说该问的吗？那么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直接问我？跟你爸有关的事，还能有人比你妈我更清楚吗？这些年你小姨和姨丈，还有你爷爷是怎么疼你的，你都忘了吗？你脑子到底成天在想些什么东西！我要跟着去看看你姨丈，如果他有什么差池，你就摸摸良心问问你自己过不过意得去吧！”她说这么一大段话时，连眼尾都不扫向方宛依，撂完后立即转身向外追去。

方胜天看着女儿一身大红敬酒服，身姿如舞蹈演员般笔挺优雅，动了动唇，话到喉咙，吐出来的只有一声盖过一声的叹息。他拍拍何世逍的肩膀，有气无力地叹道：“看着她点，我累了，先回去休息。”

方宛依做声了：“爸，我和世逍送您。”

这一提议，被当事人以默许的方式采纳了。退场前，何世逍用羞愧的目光看了迟然好几眼，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自然也会有不善言辞的时刻，比如此时此刻。他对着迟然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灰溜溜地和越看越陌生的新婚妻子送方胜天出去。

迟然默默地在心里下着判断：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何世逍还压根不是英雄。新嫁娘这个平地惊雷的角色，有备而来，来者不善，恐非善类也。不说何世逍受不受得住，只怕这麻烦，还会转嫁程家处。这是迟然不愿看到的。她开始寻思着要做点什么。譬如，充分利用近在咫尺的信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