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三两清脆的拍掌声，叫停了迟然的思绪。她向鼓掌人林希儿看去，这双素来被孤傲不羁盘踞的灰黑眼珠，清明如镜，何来醉意？

“真是一场应该付费观看的好戏。”林希儿摇晃着酒杯，唇际的弧度似笑非笑，“迟然，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你看用程家的这些素材写出来的剧本，是不是很有成为热播剧的潜质？”

迟然抢下易伊菲还想往嘴边送的酒杯，换成一杯白开水，又试探性地问道，“易伊菲，你还好吗？”

这一名醉得毫不含糊的女子，半睁着一双醉意氤氲的秋眸，看了迟然约莫半分钟后，一口气把杯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再用上和神情配套的清凉语调，说：“给我两分钟缓缓。”尾音方落，便以臂为枕地趴在桌上小憩。

迟然微怔，差点条件反射地对着手表计时。

这主桌上的，一个个都是人物。尤其是剩下这一位尽管把酒当水喝也丝毫看不出有喝过酒之迹象的奇女子，既然既是人物，又不曾醉酒，那便机不可失。

迟然在心里盘算着，抓紧易伊菲缓一缓的这两分钟，对林希儿说：“林希儿，我有几个关于这场应该付费观看的好戏的问题，想向你请教请教。”

林希儿慢条斯理地完成了一整套添酒、品酒、放下酒杯的动作，拖着长音道，“你可以请教，但是我一个都回答不了。”她招来服务生，再要了一瓶酒，神色专注地盯着注入酒杯里的棕红液体，“我这个人最讨厌说话有所保留，我所知道的，那晚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恭喜你，现在你对程家恩怨的知情程度，和我在同一水平了。”

迟然哑言，判断得出林希儿此言不假。虽然她们没什么交情，但林希儿对程煜这个朋友还算不假。至于把她和程煜的合作关系卖给了何佩阳这件事，在观察出了事情缘由后，迟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但凡人皆有软肋，自私是人之天性，无可厚非。

“会开车吧？借你，送她回酒店吧，别在这不痛快的地方耗着了。”林希儿说着，眼也不抬地把车钥匙抛给迟然，“正好，人醒了。”

迟然一看，果然易伊菲正缓缓抬起这张晕了酒态更是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一双水眸较之两分钟前，褪了些许迷离，添了空洞。她目光不带情绪地一一滑过迟然和林希儿，撑着桌沿站稳身体，声音微微沙哑：“都散了吗？我也走了。”方才走出一步，便一个踉跄。

“我送你吧。”迟然扶住易伊菲柔若无骨、看似随时可能栽倒的身子，对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又解决了一瓶红酒的林希儿说了一声谢谢。

比起喝得醉的人，那些喝不醉的，千杯亦不得淹死身体里那个清醒的自己，却仍要心存希望，自欺欺人。

易伊菲没有拒绝，由着迟然把她塞进林希儿的车里。她报出酒店的名字后，全程闭目养神，直至车子停在了酒店的停车场里。

迟然边解开安全带边说：“我送你上去。”

易伊菲一动不动，仰头靠在副驾驶座上，这一直视挡风玻璃的眼中，剪出了若隐若现的水光：“迟然，我真羡慕你。”

迟然愣了愣，心头蓦地涌上一阵酸涩。曾经最羡慕的那个人，现在竟对着自己说出羡慕的话。天道轮回，一念之间，际遇变改。她无言以对，心中仍记着易伊菲对程煜施加过的那些伤害，自然就对易伊菲提不起什么理睬的兴致，便道：“很晚了，上去休息……”

“那时候，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喜欢阿煜。”易伊菲打断迟然，垂眸望着手腕上的银手镯，语气苍凉，“但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能对我构成什么威胁。我知道阿煜他爱我，他的心里只有我，除了我之外，他不会把别的女孩看进他的眼里。”

迟然沉默半晌，从喉间挤出一句苦涩的话：“你说得对，那时候的程煜，只看得到你。无论你和他闹多少次分手，你怎么去伤他的心，我都没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易伊菲含笑哀叹，一颗从眼角滚落的泪，破碎在颧骨上，“是啊，那时候的程煜，只看得到我。”她侧眸凝向迟然，眼底堆积的水雾，汇聚成滴滴圆滚的热泪，“可是，现在的程煜，只看得到你，你迟然。”

迟然心间一悸，差点想张口道歉。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易伊菲却看穿了迟然的心思， “你确实应该向我道歉。虽然你没有影响过阿煜对我的感情，但是你却影响了我对阿煜的感情。”她直直地看着迟然，眸光冷凛，“正是阿煜对你的无动于衷，让我看到了他对我的用情至深，也让我明白，一旦我和他追求的目标不一致，想要的生活不一样，我说服不了他的话，就必定会负了他。”

迟然回以同样冷凛的眸光：“所以，他选择了他想要为你们开创的未来，而你，选择了负他。”

“是。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我等不起那个他承诺要为我们开创的未来，也没有信心去赌。”从小是如何看着父母为了几块钱大吵大闹甚至是大打出手而长大的，易伊菲只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她要最好的、现成的，而爱，远远不足以堵住安全感的漏洞。

迟然压下了回话的冲动。她的脾气，向来会随着冲动一发不可收拾的。冲醉酒的人发脾气，不值当。

”“迟然，你知道阿煜性格里，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不等回答，易伊菲扬起凄婉的笑，自答道，“只要彻底放手了，曾经有多专情，就有多绝情。”

“你说得不错。”迟然冷冷地回视易伊菲，“你用你的绝情，摧毁了程煜对你的专情，他只能用绝情自救。易伊菲，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错不在程煜，皆是你自己的选择。”

易伊菲怔了怔，酒意渐消的脸失了红晕，渐变苍白。良久，她仰头低笑出声，笑得酸楚，“是，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些年来，我反复在问我自己同一个问题，如果这一切可以重来，我是不是还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迟然如当事者般笃定道：“你会。”

易伊菲愣住了。

迟然如当事者般笃定地作出解答：“因为一直以来，你对你自己的爱，远远多于可以分给程煜的爱。”

易伊菲听罢，愣了很久很久。她合上眼帘，眼角残留未干的泪，终是在空气温凉的游走间也失了痕迹。深一呼吸，她说，“对阿煜好点，一定要让他幸福。”拉开车门，她下了车，再留下一个请求，“还有飞灵，也拜托你了。我真心祝福你们。”语落，这一身姿亭立、如月色孤冷的背影，步步淡出在了这一孤冷的夜色之中。

何为情，何为爱。

一个人能够为另一个人，付出到何等程度。又会为自己的**，争取到何等地步。

迟然活了这么些年来，对于爱情的理解，只建立在对程煜的感觉之上。这种理解的基础，在往后数十载的悠悠岁月中，依旧根基稳固。她想，能为心中所爱之人做点什么，已是难得的幸运。大概这辈子，她也不会明白易伊菲的追求是否真的能如愿填补不安，她唯一明白的就是，只要有程煜在，她就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