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道抵达医院时,何佩阳已经为程恒办理完毕离院手续。
不出何世逍所料,何佩阳的脸色是必然要受的。所幸昨晚何佩沛已先在医院打好底子,所以他才不至于完全被当做,不,是被这冰火两重天的眼神给烧成空气。他低声下气地向程恒夫妇赔不是:“姨丈、小姨,对不起,昨晚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们不知轻重、没有分寸,让您们受气又失望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小辈,愿意任您们责罚。公司的工作,我自愿停职或者引咎辞职。”
程恒未褪去病态虚白的面容上,并无责怪之色。他慈祥地拍拍何世逍的肩膀,道,“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姨丈我这身体可不是被你气出来的,你有那么能耐吗?你媳妇问的那些问题,”他看了何佩阳一眼,语气渐变肃穆,“尖锐是尖锐,但是你的确有权利知道,我们也是该告诉你的。你媳妇对你上心,所以这事,也怪不得她。”
何世逍听懂了言外之意,忙道,“我想知道的话,也应该去问我妈。这事该怪我,是我没有跟她说清楚家里的事,她一知半解的,又想为我分担,才会弄成这样。日后我会加强和宛依的沟通交流,不会再让她鲁莽行事的。”他满面感激,鞠了一躬,“姨丈,谢谢您的宽宏大度,我们夫妇找天请您和小姨吃饭赔罪。”
“吃饭这些虚的,就免了吧。”何佩阳接过话,受了程恒一个眼色后,稍稍和缓神情,“私事是私事,与公事无关。公司的工作,该你这名总经理做的,你必须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天澄项目的讨论会一个小时后开,还不回去准备准备?”
“是,小姨,我马上回公司准备。”何世逍如释重负,目含同情地看了看程煜和迟然,先行开溜。他现在最没资格掺和的就是别人家的事,尤其是程家人的事。各自自求多福吧,世界还是有望和平的。
迟然留意着何佩阳正待张合的嘴唇,绷紧神经,严阵以待。
果然,这下一句,正是指名道姓地给她下的命令:“迟然,飞灵快放学了吧?你去接她回家。”不留给旁人插话的间隙,再下一道命令,“阿煜,你跟我一起送你爸回家,家庭医生在等着了。”
迟然抢在程煜之前开口,“好,我这就去。”她冲程煜摇摇头,耳语道,“我答应你,接了飞灵就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等你回来。”
程煜注视迟然半晌,松开了两人一直相握的手,唇际浅弯的弧度,拨人心弦:“好。注意安全,在家等我。”
迟然回以甜甜一笑,向程恒、何佩阳道别后离开医院。
在家等我。这四个字,足够让人心甘情愿地把生命中这唯一的一颗心,毫无保留地全数奉上。
迟然现在想得可通透了。既然确认了真心相许,那么只要程煜不放开,她就能生出不管不顾、毁天灭地的勇气,去对抗各种阻拦。只要他们的心是在一处的,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管在程煜身边待着便是。
有道是,一爱难求。一旦认定,执念起,必然是要一条路走到底的。或是落英缤纷、繁花满目,或是无底深渊、万劫不复,亦不停步。
当然,迟然虽然固执,但也是一个比较深明大义的好姑娘。比如说,有一些天命所在、骨血所定之事,不容世人改写,她便会顺其自然、不争不抢,也不作乱。所以,当她来到小学校门前,看到程飞灵开心地牵着易伊菲的手时,她从容淡定地走到这对容貌同等出众的母女面前打招呼,主动对易伊菲说:“早知道你也来接丫丫,我就不跑这一趟了。”
“不行!”程飞灵却跳了出来,左右手分别把易伊菲和迟然都牵紧了,“你们一起去来接我放学,我最开心了!”
易伊菲的笑容很浅,却不失友善:“我答应了丫丫今天要带她去吃饭,也跟何董事长请示过了,两个小时内我会把她送回去,可以吗?”
迟然爽快点头:“当然可以,你们慢慢吃,不急。”
程飞灵晃晃迟然的手,有些不开心:“妈妈,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Yvette姐姐说要带我去吃披萨,你也喜欢吃的。”
易伊菲听罢,脸色有些发白。
迟然捏了捏程飞灵的小脸,口吻极其认真:“我和你们去吃饭,你爸爸下班后,谁陪他吃饭呀?他怎么办呢?你忍心让你爸爸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饭吗?”
程飞灵表情极为认真地用力摇头:“不行,那样爸爸太可怜了。妈妈,你还是回去陪爸爸吃饭吧。”
不错,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
迟然怀着程煜在场应当有的欣慰之情,摸了摸程飞灵的头,把小公主交给她的亲生母亲带走。非当事者,她无从感同身受那种面对亲生女儿却不得相认的心情。所谓感情,本就是这世间最无以言状的东西。但迟然知道,若真相被拆穿,程煜将会是最头疼的那一个。至于她迟然呢,到时如果程煜烦恼得睡不着,她倒是乐意跑腿去买上一片安眠药,或者给他讲讲睡前故事的。
正寻思着是不是该给孩子他爸报告报告这事,孩子的爸倒先来了电话:“小然。”
迟然最喜欢听程煜用这种柔柔的语调唤她“小然”了。她开心地应了声“嗯”,道:“我在。”
“接到飞灵了吗?”
“接到了。”迟然回了神,赶紧汇报道,“不对,飞灵被她妈妈接去吃披萨了。”
“嗯。”那头的话腔颇为平淡,“你在哪儿?”
迟然环顾着这条走过无数次仍旧记不住路名的街道,颇为肯定地回道:“在回你家的路上。”
“……”
迟然又把问号抛了回去:“你回家了吗?”
“拦一辆车,到银月湾海滩。”
一辆出租车随之很是应景地停在了迟然面前下客。她顺势上了车,向还未挂断的电话再发问:“你正在银月湾办事吗?”
“我不在。晚点再说。”
迟然瞪着通话已结束的手机,好些还未面世的问号,全都只能“晚点再说”。她在心里感叹,以目前她对程煜的信任程度,哪天就是被卖到了外太空,也会傻傻又笃定地相信程煜会去救她。换做以前,迟然是不敢想的。但走到了今时今日,迟然就是相信,无论身陷何处,程煜都一定会找到她。
盲目自信不是好事吗?若是在念头生起时,心情是愉悦的,生活是充满希望的,那便是好事了啊。
银月湾是一片名字起得浪漫,但相对受冷落的海滩。每一个相对受冷落,都是有原因的。落到银月湾这处,原因有三:一是海浪过于汹涌,拍死半壁沙滩,是其最温和的姿态;二是海滩上零散堆砌的各种石头,数量奇多,奇形怪状、不见美感,丑得辨不出是何方天外来物;三是基于前述两点,尚无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开发商愿意孤注一掷,以致这地儿自古以来,野蛮生存,缺粮缺太阳伞缺沙滩椅,还缺,比基尼美少女战队。
迟然自小胸怀不与世俗同等见地的伟大理想,所以在第一次踏上这片海滩时,她便在丑得辨不出何方天外来物的石头中,看出了世俗看不到的美学之道,比如此刻坐着的这块像吃撑了而暴毙的瞪眼鱼的石头,她就从中悟出了一个撑死会死相很丑的道理。
对了,在这里,迟然要感谢一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人带她来到这片名字起得浪漫但相对受冷落的海滩,她是不会纠正宁愿撑死也不能饿死的错误认识的。
这个人姓甚名谁?正是等着的那一人。
在这个繁星点点的夜里,迟然百无聊赖地对着大海发了一会儿呆后,打开手机内置的手电筒,照着石碓下一波接一波拍上岸、又一朵摧毁一朵的浪。,忽而平地一声雷,这裹挟着泥沙而略显浑浊的大白浪花中,竟掺入了点点霓虹光色。
莫不是这么个大好不见云丝的晴朗夜说变就变,电闪雷鸣说来就来了?
迟然下意识地仰起头,割据视野的这方夜空中,正被持续爆裂的焰火,炸出一幅幅五彩斑斓的绚烂画卷。
“是烟火呐!”
迟然激动地跳下石头,明明觉得落地时,脚下是比扎马步还稳的,却猛地被一股由后而来的力量一拉扯,于是步子一滑,整个人向后一倒,竟是稳稳地落入到了一个怀抱之中。这怀抱的气息,被咸咸海风吹得萦绕鼻间,世间再无别处可寻。她软下身子,把重量卸给身后的支撑:“师兄,这是你准备的吗?”
耳畔低低地响起令人心神俱乱的清朗嗓音:“我遇到一个霸道的人,她说她想看一场只为她一人绽放的满城烟火。”
迟然的眼泪顷刻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吸着鼻子,将手心覆在程煜搂住她的腰的手背上,问道:“那个霸道的人,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程煜轻轻地把下巴支在迟然散发着桂花香气的头顶发丝上,“大概是在她念大学一年级,那一年的元宵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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