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爻心烦意乱地回家了，一路溜达，比坐车晚了半个多小时才到。

他长得不算是平易近人的模样，浓眉大眼，但是不做表情的时候就会隐隐约约露出一些阴厉的姿态。这时候再加上他的体格，大家都会妥当地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感觉挺没意思的。

他在小县城里过得算不上多开心，但是也没现在这么纠结。

青春期的烦恼永远都是挣扎着跟大人们对抗。很难说高中生们的脑袋瓜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他们的精力像烟雾一样一丝一缕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活动不开，但是也倒不下去。

从前他们家里没那么有钱的时候，他觉得也挺好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李爻思考了很久，觉得自己跟这里并没有什么适配度。

但是这些话他不会跟李成风讲，也不会向钟尚莲倾诉了。

今天没有人在家，他自己煮了点面吃，猪油打底的汤油汪汪的，细面上盖一个金灿灿的煎蛋。

滚烫清香的一碗下去，吃得鼻尖上都冒出了汗，整个人都有点力气了，李爻天天就靠着一点吃的给自己恢复能量。

书房锃亮的吊灯柔柔地打下光来，李爻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本来他是计划八点前搞定之后，把上次小砖妈妈给的饼干做法试一下，亲手做点小狗零食的。

但是，李爻发现一个问题。

他有点……高估自己了。

不愧是重点高中啊，他的右手在草稿纸上计算，左手很不自觉地就挪到了脑袋上，扣了扣。

人在这种时候真的控制不住挠头。

钟尚莲看到了又要大惊小怪，不要用挠头啊对发根不好的，实在做不出来爸爸替你写……李爻真的相信过他爸，把作业给他写过一次，第二天喜提老师一通怒骂。

“写这么烂，”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拍他肩膀，“李爻，你现在连我的作业都敷衍。”

李爻摸不着头脑，唯唯诺诺写了份保证书才把自己作业拿过来，一翻真是不得了啊，没有一个对钩。

想到这里，李爻表情沉重地放下黑色中性笔，换了根红的，认命地翻开参考答案。

不过这里都没有详细解答的过程，李爻看得很吃力，又想起来学习委员……诶，叫什么来着，学习委员，啊，是陈翡。

陈翡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他，李爻觉得放心多了，于是把自己不懂的地方录了个小视频，从企鹅发给了陈翡。

不过他的手机太久没换，平时接打电话还好，社交软件用起来就有一些卡顿。

李爻点过了头，视频发给了昨天加了他就没说话的一位同学那里。

李爻发现这件事已经是跑步回来了，洗了个澡之后，他舒服地躺在床上，想查看一下陈翡的回信。

然而，消息框里只有孤零零的一个“？”

李爻去拿笔和本子的手僵住了，等一下，这是，这，这是谁？

天啊，莫名其妙录个视频发给人家，又不熟，真的好尴尬。

李爻硬着头皮回复:“你好，我觉得这题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探讨什么啊，他根本就不知道人家是谁！

对方倒是很快就回复了，好像一直在等李爻的消息。

【一万次】:不会做？

好犀利的问题，李爻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无力地卖了一下萌。

【李爻】:小熊可怜.jpg

【一万次】:……等一下。

看来也是个好心的同学，李爻放心了，刷了一会儿小狗博主之后，一万次给他也发了个视频。

视频是无声的，一只苍白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打草稿。这位同学把过程写得非常详细，就算没有讲解，李爻也能一看就懂。

【李爻】:小熊鞠躬.jpg

【李爻】:谢谢你，同学，你人真好。

【一万次】:还有呢？

还有什么？李爻愣了一下。

【李爻】:你写字真漂亮！

【一万次】:这也值得用感叹号？

同学，你好像不太好相处啊……李爻还没碰到过这种人呢，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

他挠了挠鼻子，俊俏的脸上难得浮现了苦恼的表情。

【李爻】:不好意思，我刚来所以不太熟悉，方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一万岁】:……

【一万岁】:爻爻。

一瞬间，李爻尴尬地想撞墙。问这个干嘛，你问这个干嘛？

只有蒋明晟才会这样叫他。

还不如不问，做彼此有距离的网友。

李爻感觉自己的脸慢慢发烫，手都不自觉地揪紧了一角被单。他放下手机，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面对现实。

怎么会这么……巧的。

这么巧地问到了蒋明晟，这么巧地和蒋明晟做同桌，这么巧喜欢蒋明晟，这么巧在2007年跟爸妈住到小县城的时候与蒋明晟做邻居。

那会儿他们两家几乎是前后脚搬进来的。大人们忙忙碌碌，蒋明晟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来来往往的所有人。

至于李爻，他也在自家门口，刚哭过。

李爻跟着姥姥长大，对在外打拼的妈妈和爸爸没有印象，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从山里长出来的，被他姥姥捡回了家。

2007年，李爻被姥姥送到了李成风那里，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他像未经驯化的小兽，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到好奇，尤其是李成风和钟尚莲。原来这就是妈妈，这就是爸爸？原来我妈不是石头。

然而李成风第一挂念自己的事业，钟尚莲的心里只有李成风。

李爻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是没什么人管他的。就算他妈妈不是石头，也不会温温柔柔地抱着他。

那会儿太忙了，每个人都被时间推着跑，根本无暇回头。他爸这人没什么脑子，在生意上也帮不上什么忙，一心一意在家里做好后勤工作。

只是他忘了，这个后勤不仅仅是关于李成风的，还有李爻。

等夫妻俩一拍脑袋想起来李爻，想起来李爻的心理健康的时候，李爻已经跟在蒋明晟屁股后面跑了。

这也行吧，心大的妈妈心想，小孩子交了朋友就好。

这也行吧，被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儿子的爸爸心想，家里的重点还是成风才对。

蒋明晟不爱提自己家里，都是李爻先说话，他才愿意搭腔。

李爻在山里头长大，皮肤晒得黝黑，牙齿雪白，身上没什么软乎的肉，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点肌肉线条。

这附近的小孩都不太爱跟他玩，觉得他脏脏的。

“其实我只是黑呀，”李爻搂着蒋明晟，他好喜欢拥抱，小小的自己和小小的蒋明晟，抱在一起就很可靠。“没有脏的。”

蒋明晟被他勒得无语:“他们只是不想随时随地被你抱住而已。”

李爻慌忙地撒开手:“对不起，但是我控制不住，你不舒服吗？”

蒋明晟扫了一眼李爻，只见这个精瘦的小子有些别扭地藏起来自己的胳膊，一双黑眼珠无措地转来转去，看起来真有几分可怜。

“蠢，”蒋明晟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不舒服就会打你的。你傻吗？动物被伤害都知道跑。”

李爻傻乎乎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之前我不小心猜到了小狗的尾巴，他躲得好远。”

李爻又想了想:“明晟哥哥，你是小狗神。”

蒋明晟真不想理他。

他老早就晓得自己是私生子，他妈妈又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一切都凭自己开心，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蒋明晟就被人说闲话，骂狗杂种。蒋明晟没告过状，但是老师们对孩子的关系是非常敏锐的。

鸡飞狗跳的一通家访就这么来了。他妈知道以后反而笑了，在老师走后，自顾自地点了一根烟，痛快地抽了一口。

“唉，”她摇摇头，“所以我就不喜欢跟老师打交道嘛……蒋明晟。”

蒋明晟用黑漆漆地眼睛盯着她。

“打回去，”女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像在摸一条狗，“知道吗？有人让你不舒服，你就打回去。”

这也是蒋明晟转学的原因，他把欺负他的孩子打断了一条腿。

蒋明晟捏着李爻的脸，结果被骨头硌了一下:“我不是小狗。”

李爻:“嗯嗯。”然后又喜滋滋抱上去了。

这会儿的李爻真的很难抱，瘦瘦的，紧紧的。不像在家里待了两三年之后，浑身都养出来了一点肥美的感觉，最起码看着像个健康的孩子了。

【一万岁】:爻爻，跟我说说话。

【李爻】:你想说什么呢？

【一万岁】:我想你呀，爻爻。

屏幕的另一边，蒋明晟阴沉着脸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他的房间并不大，布置也十分简单，只是配色异常奇怪，在床头甚至还有红色的不知名符号张牙舞爪。

蒋明晟又开始咬自己的手指。

在精神病院的一年里，他偶尔会被锁在又小又窄的牢房内，为了阻止他自残，这个空间甚至不允许他举起手挠痒。

但是现在好了……现在都好了。

蒋明晟的脸在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下映射出一种恐怖的扭曲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脸皮下挣扎爆出。

他把手指啃下来一块肉，舌尖轻盈的血腥味终于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下。

蒋明晟面无表情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李爻没有跟他多说话，他的头又开始痛，好像被无数针扎了个遍。

他低头，早就和常人不同的眼睛在待机的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狰狞的模样，喉咙里挤出几声似笑非笑的声音，掺杂着他的喃喃自语:“爻爻……听话啊。”

【一万岁】:爻爻，周末来见我。

【一万岁】:[发送了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