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颂生之河

赵樾妩站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中央,望了望尽头的转角。

身侧的宫墙压抑。下过雨后本就还阴着,阳光被挡住了一大半。没有直视瞳孔的刺眼,但也没有罩在身上的暖意。

身上所穿着的华服叫她觉得有些不适应的沉重,抬抬手,手上的玉镯让她愣愣地盯着看了很久。

鼻间所充盈的,今日宫道上的味道与往常有些不同。

不是现在,倒更像是来自过去。

是什么时候的味道呢?

“公主,公主!”远处传来谁的声音。

是谁?

“公主……”穿着宫装的香云奔着跑着来寻她。她只能看香云的嘴在动,但香云在说些什么,却是模模糊糊一点都没有进耳。

赵樾妩又抬头望天,现在出太阳了。

是九年前的春,那天空气里的味道有些潮湿。

永乐公主的女师谭氏带着女儿入宫觐见公主,做公主伴读。

坤宁宫偏殿内,一派宁静祥和。

金光透过窗棂,铺洒在殿内映出斑斓的光影。花房送来的白玉兰长得正好,瓣上还留着晶莹露水,看起来颇有生气。

一高挑妇人带着一少女步入正厅。

潭婵在东赤已久,眼波流转间便已将锋芒收敛殆尽,只剩温婉与柔和。她的长发高高挽起,发间的钗环在她行走间也丝毫不动。是高门贵妇的姿态,体面而端庄。

潭婵与归赋同她行礼,赵樾妩忙走上前扶起她。

她说:“老师”。

四下无人时,潭婵俯下身轻轻抚摸赵樾妩的发顶。

赵樾妩喜欢从潭婵眼里看到这样有希望的神采。

而在潭婵身后的归赋,或许才是棘川女最本来的样子——好奇、无畏、自信,抬头时眼中是一派清亮。赵樾妩记得老师的女儿比她要大一岁,生辰只差了一日。

赵樾妩总觉得好像同归赋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心里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但归赋却摇摇头,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

赵樾妩不再纠结这件事,刚想冲归赋笑,却忽然感觉自己长高了。

眼前所有都开始扭曲倒转,潭婵与归赋面目惊恐地向她伸手,却离她越来越远。

赵樾妩感受到一股凉意从眼下穿过面颊不断往下,无措将她包裹。

她张口想要大声说话,脑子里却突然冒过一句“大声说话没规矩、不体面”。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禁锢住了她的嘴,叫她不知道怎么出声。

越来越远了,再不说出来,什么都找不到了。

“……别走!”

赵樾妩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大声喊道:“不要走!”

“……不要走……妈妈……阿赋……”时光回溯,赵樾妩变回那个才八岁的她,站在原地无助抽泣着。

阿赋去哪儿了?

……妈妈,妈妈去哪儿了?

是梦魇,赵樾妩被香云摇醒。

她的胸前不断起伏,缓了缓心神后起身下床看向窗外。

月朗星稀,一夜皎洁。

这是老师故去的第四个年头。

她就留在沧州的大雪里。

真冷啊。

晋王府早已乱成一团。

晋王新婚夜遇刺,和顺公主不知所踪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穹都。

护送和顺公主来东赤的大将军曹燚在大殿之上要人,但现在封城已是无济于事。

不出所料,事发不过十二个时辰,穹都便发出命令缉拿刺杀晋王的恶徒归赋等人。

骑在马背上,迎面的风极冷。但迅速驰骋于林间平野之时,只叫人愈发生出勇气来。

夜里漆黑,归赋早已习惯。但她身后的齐明瑶等人并不是习惯长途跋涉之人,只好原地休息。

篝火旁,齐明瑶第一次见到这位赋姃的真面目。

“赋姃的姓氏倒是少见。”

归赋正安抚着奔波了一天的马,将脑袋贴在马头上手一边轻轻抚着,听她这话扭头随意道:“我不姓归,我母亲的家乡没有姓氏一说。就算有,那大家的姓也都是一样的。”

齐明瑶来了兴致,继续问道:“那如何确定血脉呢?”

“棘川只有‘骨脉’一说,母亲给予的是骨头。只要出生了,那便是棘川的女儿。若真的要追本溯源,所有姑娘在千百年前都来自同一个母亲。”

归赋拍拍马头,往篝火旁边走边继续道:“我母亲的母国没有父亲也没有丈夫,大多都是姊妹几个人一起生活、互相扶持。母亲的姊妹,都是‘母亲’。也不分‘妳的孩子’或‘我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棘川的孩子。

“但叫得最多的还是‘妈妈’,同民间一样。在家里每个人都可以互称名字,也没有‘孝道’一说。”

齐明瑶挑挑眉毛,很稀奇的样子,“没有男人吗?那她们怎么生孩子?”

归赋坐下来,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中燃得正烈,“我母亲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姑娘们这时候都围在火堆旁,听到归赋这话都凑着耳朵听。

“很久很久以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个女人。她的母亲告诉她,女人生来就可以办成任何事。于是她做尽尝试,奔跑、骑马、打猎、攀爬山脉,看书、歌唱、给自己做好吃的饭。”有几个姑娘笑了一下。

“等到有一天,她突然很想有一个女儿。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好了,这个世界让她感到自由、安心与幸福,她不知道是否会有一个新的生命愿意也来看看这个世界。于是她听从母亲的话,来到了颂生河边,那是她们的母亲河。”几个姑娘安静下来,没有说话。

“突然,有一个声音问她,‘妳为什么来这里?’女人回应那个声音说,‘我想要一个孩子,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上。’”

“那个声音回答她说,‘凡是在颂生河里的魂灵,都是渴望再次降生的孩子。生育的权柄不是别人赐予,那从来都是妳们自己的东西。她是否愿意,妳要自己问她。我无法决定她何时到来,何时降生。但我可以送给妳祝福,妳想要什么样的祝福?’”

“女人思考了一会儿,认真说道‘我希望妳给予她强健的体魄、永不受蒙蔽的双眼,以及永远炽热燃烧的勇气。’”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于是她对着河水试探着问‘妳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

讲到这里,归赋停了一下,她回忆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笑意从眼睛里冒出来,“这个故事的结尾,是留给姑娘们的。每次母亲讲时,我都会说‘我愿意’。”

故事讲完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

“这倒是很稀奇,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了。”齐明瑶支着下巴道。

“那妳以后想要孩子的话也要回去颂生河吗?”

归赋没有再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垂下了眼。

那火光在她眼里稍有些黯淡了。

夜里静下来,归赋守夜还未睡。

冷风吹过,她额间的碎发稍有些乱了。

隔日一早,大家便再次出发。

“这里是哪儿啊?”齐明瑶或许嗅觉比较敏锐,早早地就闻到了空气中那一点血腥味。

这里人烟稀少,很是荒芜。四周也算是开阔,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江玥看了眼地图,到归赋身边低声道:“福成县。”

归赋并不意外,只是吩咐继续往前。

越往前走,荒野杂草堆中多了许多小塔,密密麻麻。塔身不过半米高,东南西北各有一个小洞,洞口边上的颜色比其他地方要暗上许多,仔细看去隐隐有些发红。从远处望去,莫名看着有些瘆人。

“那是什么?”队伍中有姑娘问道。

“弃婴塔。”归赋话里听着平静,手却抓紧了缰绳。

远处有一佝偻着背的老妇人,身后背着一背篓,正伸手在那洞里掏着什么,但瞧着手臂上都红了。

“那是……血吗?她受伤了?还是别人的血?”

归赋朝江玥点点头,江玥带着两个姑娘朝那边去。

队伍里的一姑娘不忍道:“我家乡就有这种。生下来的孩子不想要,就丢到这小塔里。任其日晒雨淋、虫蚁啃噬、自生自灭。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效仿这种做法,每三天都会焚烧一次,有专门的守塔人处理这些尸体。”

江玥带着老妇人回来了,她走到方才已下马的归赋耳边低语了几句。

离得近的几个姑娘这才发觉那老妇人怀中抱着的,是尚有生息的女婴。

她看到归赋,便双眼含泪。

“归赋!”她喊道,沧桑疲惫的脸上看上去竟有些慈爱与惊喜。

“阿婆,妳认识我?”归赋温声问道。

“是我,谷阿婆啊!”谷婆擦了擦眼泪,“十几年前,在云乡!”

归赋微微张嘴,突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谷婆,是十几年前云乡有名的神婆。

识草药、会接生、通鬼神、辨阴阳,便是神婆。

潭婵那年生下归赋就是谷婆接生的。但在此之后因律法有变,“神婆”之名不复,谷婆从此便消失了。

归赋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地轻颤,她走上前几步,看着谷婆方才从那塔中带出来的婴孩。

微弱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呼吸,脸上身上还有被虫子啃咬的痕迹,襁褓上的血还未洗尽,或许是一生下来还没有被擦净身子便被布一包决定了此后命运。

“谷婆,”归赋轻轻问道:“妳还有找到别的孩子吗?”

谷婆点头,却是流着泪,轻轻晃了晃背后的篓子,“应该是刚烧过一遍。篓子里还有一个,剩下的我都翻过了,就这两个孩子。”

石刻青砖里,几多婴泣声。

谷婆跟着归赋的队伍回到了万山村。

那两个还活着的孩子交给了队里的姑娘照顾。

几个姑娘专门空出了一间屋子供归赋与谷婆叙旧。

归赋总觉得有些局促,她不记得多少还在云乡时候的事,只有隐隐约约的画面。

谷婆细细端详着归赋,面色慈爱,“真好,姑娘长大了。”

归赋低下头笑笑,抿了口茶水。

谷婆喝了口热茶,这才娓娓道来,“当年你母亲产前是找的我号脉,我一看你母亲就知道不是我们这儿的。我以前见过其他棘川姑娘,听过那儿的事情。

“那脉象看着其实已经两个月了,我没同你父亲说。你父亲说你母亲失了记忆,记不起家在哪里,两个人互生情愫,也就成了婚。

“我从前虽晓得棘川姑娘孕期比我们这儿的姑娘长些,倒也是第一回全程看着。你母亲的肚子临产了还那般小,你父亲以为早产,反倒是担心你母亲。

“你生下来之后,你奶奶叫我去你母亲房里去晦气。我就抱着你进去,小声跟你母亲说让她取个名。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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