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冬·迎风阁】
魏显昭命人往魏子然屋里送了药酒和吃食,映红遵照吩咐为他的双膝涂了药酒,问他疼不疼时,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与人说;送来的吃食,他亦是丁点儿也没吃便睡下了。
映红自然不放心任他这样睡着,便在屋内支了一张矮榻,伴着他睡。
因杨连枝的病时好时坏,汤药无效,眼见得渐渐不得好了,魏显昭便请了云游到此的青云子前来替病人设坛驱邪。一切神像法器、坛桌烛台、表文经卷皆置办得精美绝伦,他自己也在家净身斋戒,在诸般神像法坛前为病人祈福祝愿。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月有余,杨连枝的头疼虽减轻了,却又犯了见风流泪病,终日只能笼闭在室内,见不得风,人反倒愈发萎靡颓丧了。
杨连枝不愿家里为自己这般铺张浪费,便命人传话给魏显昭,说:“我常年来吃斋念佛,供奉的是西天的佛祖菩萨,老爷请的是天君老道,如此下去,我这罪孽之身怕会得罪两家神佛。老爷若为我身长命考虑,还请尽早撤了这些神像法坛,送我去寺里念几天佛。”
魏显昭见她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便撤了家里的道场,却也不放她入山修佛,只是劝她:“你如今这身子怎能进山持斋念佛?我让人代你去佛前礼忏,请寺里和尚替你诵经祈福,你还是安心在家养病。”
杨连枝再三恳求,他只是不依,不得不命魏子然从书院回来,让其日夜陪伴母亲。
魏子然虽告假在家,功课学业却不曾落下分毫,书院里的魏子焘与尚攸皆会将教授先生所教所授悉数抄写下来,供他参考。
罗衡与文卿也时常有信送进来,与他共同探讨世间万事万物。
偶尔,罗衡也会在书信里提到魏书婷,向他诉说失去这样一位女中密友的遗憾。魏子然同情他,偶尔向魏书婷透露一点罗衡的心情,魏书婷却总是冷着心肠不作回应,仿佛经此一事,瞬间成熟了起来。
她说:“娘是因我之事而忧思成疾,至今也不见好转,我再不可任性妄为。哥哥也当引以为戒,切莫再做出让娘伤心难过的事。”
她的这番话,让魏子然惭愧无颜,在她面前,也不再谈起罗衡。
这边,魏府为家里病人日夜不安,南家那头也因家中主母病体沉重而求神告佛,两家时常会互通消息,彼此慰问;两位病人之间也时常书信往来,聊以慰情。
眼看着秋霜尽、冬雪泣,往年宾客盈门的魏府宅院,也因病人卧床不起的缘故而门庭冷落,难见欢歌酒宴。
杨连枝心里过意不去,同魏显昭商议了一番,仍是决定让家里人为卢氏院里的煦哥儿与薛氏院里的媖姐儿一起办了个生辰宴,只请家里人聚在一处吃一顿席,并不铺张奢华。
因两位寿星一个生在寒月里,一个生在腊月里,杨连枝便就近选了腊月初八这日为两人庆生,也算是沾沾节日的福气。
这日,小雪微飏,寒风刺骨,天色昏暗。
杨连枝觉着身上比往日轻松些,便早早起了身,开始为今日的宴席张罗着。众人不欲她这般操心劳神,劝了多次也不听,最后只得找来了魏显昭。
杨连枝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忤逆他这个当家人的话,只在一旁指挥着侍女们。
生辰宴设在家人聚会飨宴的迎风阁内,此处视野开阔,庭院阔大,四季花草不歇。
时值隆冬腊月,墙角几株素心腊梅形似金钟,色如黄蜡,在纷扬雪花中摇摇绽放,颇有几分傲雪凌霜之姿。
杨连枝让玉竹折了几枝,用净瓶供养在窗台、几案上,给这清幽冷寂的迎风阁内添了几分幽艳之色。
席间,一家人围坐在暖炉边,说说笑笑间,天幕如墨一般地盖了下来,府中上下便陆陆续续燃起了灯笼。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竟似燃着一团一团的火,温暖明媚。
因家里许久不曾这样欢聚过,魏显昭此时兴致颇高,便将孩子们招到身边,让这些哥儿、姐儿各显其能,或吟诗作对,或鼓琴吹笛,喧笑阗阗,其乐融融。
这样妻妾和谐、儿女成群的画面,让魏显昭感慨良多。遥想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受人鄙视唾弃的穷小子,他更觉今日之辉煌圆满得之不易,得牢牢守住。
因此,哪怕趋炎附势,违背良心,只要能守住家人的这份平安富足,他不怕身败名裂,受人讥笑。
那时,他身边只有杨连枝。她抛弃富足安逸的小姐生涯,不离不弃地跟随他,陪着他吃苦受累也无丝毫怨言。他感激她,也愧对她。
当晚,他便歇在了杨连枝屋里,不免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当年的事,一夜恩情竟比往日还深。
一场生辰宴众人皆是尽兴而归,唯独魏子然回到屋子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
映红觉着奇怪,问了他,他只是摇头,并不同她说起自己的心事。
他时常这样发痴发呆,虽说近些年好了许多,这次发作,映红也没放在心上。替他铺好床,她便唤他上床歇息,只随口问了一句:“我白日里替你整理书箧箱笼时,在里头翻出了一只香囊,是蓝印花布做的,那式样老气的很,不像是夫人替你做的,你从哪里弄来的?”
魏子然对这香囊隐约有些印象,瞬间回过神,催问她:“什么样的香囊?你拿来我看看。”
映红不声不响地将那只香囊从袖中取了出来,递给他:“里头的香料潮了,我便扔了。这香囊虽老气,不便随身携带,但放些防潮防蛀的香料,倒能放在书箧箱笼里。”
魏子然的心思全被这香囊抓住了,并未注意去听映红说了些什么,将那香囊接过手中后,便翻来覆去地看。
他记得这只香囊。
他在南家养病,搬离南家那一日,南屏身边的那个宋妈妈交给他的,便是这只香囊。那日,他在再次受到南屏的冷遇后,因心灰意冷,只随意看了看这只香囊,发现里头只是些寻常香料,完全看不出究竟藏了怎样的心意,回到斋舍便随意弃置在了箱笼里。
后来,他偶尔会想起这只香囊,因记不得究竟放在了何处,又没有心思细细翻找,也便慢慢将其忘记了。
他甚至已不再想起离家出走的南屏了。
眼下,这只猝然出现的香囊,无疑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里头除了香料,便没有其他东西了?”魏子然满怀期待地问着映红,他唯恐自己当时看的时候错漏了什么。
映红目光微微闪了闪,摇头道:“只有香料。”
魏子然失望至极,却又仍抱有一丝希望,再次问道:“姊姊在哪只箱笼里找到的?里头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了?”
映红垂下眼帘,避开他热切期盼的目光,低声说:“还有几颗红豆……”
“红豆呢?”魏子然急不可耐地问,“红红姊,你不会连同那些香料一道扔了吧?”
映红甫一点头,他便又问:“你扔在哪里了?”
映红被他急切难过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慌,吞吞吐吐地说:“它们生了霉,我……我便同那些香料……一道扔进屋前的花盆里了。”
听言,魏子然也不再细问,将那只香囊收进怀里,便跑出了屋子;映红见状,连忙跟了出去。
净荷堂前,雪光晶莹,灯火朦胧,万物沉寂。
映红见魏子然冒雪在堂前的花盆树根下来回搜寻,便奔下台阶将他往屋檐下拉:“雪下大了,我们天明了再找!”
魏子然不依,扯住她问:“你记得你扔在哪个花盆里了么?”
映红借着屋檐树梢下的灯火巡视了一圈,发现这儿的花盆已不是早间摆设的模样,便道:“今日在迎风阁为煦哥儿与媖姐儿庆生,夫人移了些花盆到那边,这边找不到,许是移到那边了。”
魏子然没有多想,又撇下映红,独自前往迎风阁。
映红无法,只得转回到屋里,取了一件羊皮裘子和一柄伞,匆匆追了上去。
她撑伞,他提灯,两人将迎风阁里里外外都寻了一遍,仍是没找到那些红豆。
魏子然心里知晓那些红豆很可能遗失了,何况下了一日的雪,便是那些红豆就是遗失在了这里,怕是早已被积雪覆盖了。
他即使清楚这样的事实,却仍不死心。
映红见他落了满手满身的泥和雪,一张脸也冻得通红,唯恐他又生了病,苦苦哀求他回去睡觉。
魏子然却恍若未闻,在迎风阁内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他便取出了怀里的那个香囊,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
他觉着,他遗失的不是一颗颗艳丽如血的红豆,而是一颗暗藏相思、温柔敏感的少女心。
南屏是有苦衷的,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苦衷,他为何不能体谅呢?
现今,她行踪不明,生死不知,又令他悬望担忧。
明日,是她的生辰,她若活着,又会如何为自己庆生呢?
一夜风雪过后,天虽放晴,寒风却刺骨地冷。
一早,卢氏院里的照哥儿便跑来净荷堂找到魏子然,奶声奶气地同他说:“三哥哥让我找大哥哥去迎风阁里玩雪人、种豆子。”
魏子然没有兴致,懒懒地说:“去找你二哥哥吧。”
魏子照道:“我找了,二哥哥要看书,不愿去。大哥哥真不去啊?三哥哥昨儿捡到了好东西,姨娘说可以种在土里,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种,大哥哥去教教我们吧?”
魏子然本就喜爱这位粉嫩嫩、肉嘟嘟的哥儿,又因当初上房掏燕子窝便是为他,对他更是怀着一股莫名的喜欢,哪里经得住这小哥儿这般奶声奶气地求人?
他想,魏子煦定然是知晓他的软肋,才让魏子照来请人的。
他随魏子照去到迎风阁时,庭中已滚成了好几团雪球,皆是魏子煦与庭中小厮儿的杰作。
而魏子煦见魏子照果真请来了这尊大佛,便兴冲冲地跑上前,说:“我想到一个好玩又有趣的把戏,大哥哥定然没玩过!”
说着,他便拉过魏子然的手,将人带到空旷处,指着雪地里的锅炉柴禾,说:“雪地里炸米花,大哥哥要玩么?”
魏子然道:“这得自己生火吧?太危险了!”
魏子煦道:“我不是第一次炸了,没事的。”
魏子然仍觉着不可靠,但又有几分意动,便去后厨请了一名厨子来帮忙。
火生起来了,油也下了锅,待锅里的油渐渐翻出小泡沫来,魏子煦便将早已蒸熟晾晒好的糯米倒进了油锅里。
隔着锅盖,魏子然就能听见里头噼噼啪啪的声响,顿觉趣味横生,便道:“下一锅换我试一试——这样炸出来可以直接吃么?”
“可以!”魏子照兴奋地接了口,“蘸了糖丝会更好吃!”
那厨子却道:“几位哥儿若不嫌麻烦,想吃甜的,等会儿,我便弄些糖在锅里化开,再将炸出来的米花炒一炒,做成糖球给你们尝尝。”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在银装素裹的庭院里,随意支一口锅,炒出甜丝丝的米花球,是魏子然从未经历过的。他觉得不虚此行。
他不想让魏书婷与映红也错过这样新鲜有趣的东西,便又让魏子照去净荷堂将这两人也请来。
魏显昭与杨连枝听说这些孩子在庭院里生火取乐,唯恐是胡闹,便急急跑来观看。两人本是来劝阻的,看这情景,倒让两人想起了当年野外生火烤栗子的往事;不但未加阻止,反倒让后厨再送几只炉子来,邀薛氏与卢氏也一道过来应个景。
魏显昭近日来心情顺畅,见家里孩子皆在身边,便说:“论起聪明机敏,煦哥儿不输上头的两个哥哥,若是能将这份机巧用在读书上,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他招了魏子煦上前,和蔼可亲地问:“明年送你去书院给你大哥哥和二哥哥做个学伴,好么?”
魏子煦听到要读书便头疼,皱着眉头说:“我不进书院读书,我还没玩够呢!”
魏显昭道:“读书才有出路,不读书哪有个人样!你昨日过了八岁生辰,已经九岁了,同你一般大的,人家诗词文章都能写能背了,你却仍像个无知无识的小娃娃,只顾着玩耍,将来是要被人笑话的!”
魏子煦却听不懂这些,只要想到成日里要抱着书本啃,便觉生无可恋。
他坚持不进书院念书,魏显昭也不强求,却是对卢氏说了一句:“改日为他请个西席先生在家里教他,你的那些琴啊谱啊,闲时供他玩玩便可,不可让他沉迷进去,丧了志气。”
卢氏诚惶诚恐地应道:“妾身谨记。”
魏子煦满心不悦,但卢氏总是背地里向他使眼色,他纵使有苦也只得默默咽下。
他虽年幼,却早已知晓在众多兄弟姊妹里,他的身份地位是无法同家里的大哥哥、大姊姊相比的,便是同薛氏院里的几位哥儿、姐儿也无法相比。
只因,他的生母卢氏并非良家女子,只是西湖边上的一名歌女而已。
思及此,对今日这场聚会,他顿时失了兴致,借口累了,便要回海棠苑歇息。
魏显昭也不留他,任他去了。
然,方出迎风阁,魏子然便追了出来,将他扯到一角,问他:“子照说你要种豆子,豆子呢?”
魏子煦已是丧失了兴致,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锦袋便丢给了他:“这是我昨日在这儿的花盆里捡到的几颗红豆,姨娘说豆子还没坏,可以种下。你要种的话,便送给你好了。”
说完,他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迎风阁。
而魏子然一听是在花盆里捡到的红豆,便对这锦袋里的红豆抱了几分希望。
他认真数了数袋里的红豆,只有十二颗,却颗颗饱满圆润,鲜红欲滴,像是那人浓烈似血的思念。
他唤了映红出来,将锦袋里的豆子呈给她看:“是你扔掉的那些红豆么?”
映红仔细看了看,并不十分肯定:“我并未细看细数那些豆子——你在哪里找到的?”
魏子然故意不说,心中已确定这便是南屏送给自己的红豆,欢欢喜喜地回了净荷堂。
他将这些红豆重新放入那只蓝印花布香囊里,又往里头加了香料,贴身携带。
夜里,他把玩着香囊时,蓦然发现这只香囊是夹层的。疑惑之余,他便自个儿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夹层里的线脚慢慢拆开,却发现里面藏着一张诗稿。
纸张分明被人揉搓过,皱巴巴的,并不平整。
他一点点展开、铺平,那上面赫然是她清秀工整的笔迹,写着:
蓬门荜户,雨湿苔痕。
银绳雷鞭,引君来庭。
昔我垂髫,君始龀齿。
时在清冬,霜雪积窗。
君心似雪,素心慊慊。
恍然一别,经年不往。
今我陋户,阶前雨下。
幸闻清音,顿纾我怀。
万历丁巳年①夏钱塘南屏于桃花巷某宅
魏子然痴了,呆了,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诵着这首短诗,眼里不由涌出了两行喜悦感动的热泪。
“她是有心的……”他喃喃自语,“她不曾厌恶我……她是有心的!”
他懊恼自己不能早点明白她的心思,不曾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她的处境,竟就这样将她抛舍了,让她在这人世间流离失所。
这一刻,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南家究竟如何对她了,竟逼得她连夜出走?
注释①:丁巳年,即万历四十五年(公元16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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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二章 万斛相思红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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