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并未放在赤宸寨里，而是在隔了两个寨子的慕山寨里。

这里显然应是巫王所在的寨子，建筑更为宏伟庞大，同其他的寨子完全不同。

红棕色为底，深黑色为顶，一层层向上蔓延。

每上到更高的一层，便有一个祭祀台，共有三个，一层层逐渐变大。

最下面一层是用大理石雕刻着巨大的女娲神像，从山下便可遥遥望见。

第二层上站着十六个巫师，他们带着庞大狰狞的面具，穿着隆重繁复的祭祀服，手持木质法器，上面点缀着各色带子和铃铛，每动一下便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举行祭奠的祭台在最上面一层，一圈又一圈的花色刻纹在祭台上，也不知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是用什么染上去的，虽然有着岁月的磨损痕迹，却依旧鲜艳。

小夭踩在上面，就仿佛立在一个古老且宏伟的阵法上。她不禁有些胆怯，忍不住向下望去。

相柳立在最底层的阶梯上，隔着人海，遥遥望着她。

那一点白影看起来遥远且渺小，她够不着。但只要能看到他，心里便已足够安心。

巫王向小夭走来，“方才依珈阿嬷同你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小夭颔首，“记住了。”

巫王道，“你只要按她说的做便可，其他的事，都交给我们。”

小夭用力点头，“好。”

巫王立到了祭台中央，六个大巫穿着宽大的祭袍，庄严肃穆，他们脸上的面具更为精致华丽，让人畏惧，他们分站到四周，手持精巧的龟壳法器，摇晃时发出铃铛的脆响，随着铃响，他们开始念咒。

悼词十分古怪拗口，小夭听不懂，她只要举着象征先祖的灵器，虔诚叩拜即可。

巫师们甩动法器，一遍又一遍地念咒祷告，同时跳跃舞蹈，看起来怪异却极具韵律。

小夭不敢抬头，这样显得不够虔诚，即便心里再好奇，也始终贴着地面。

很快，她便发现额头贴着的地面发生了变化。

那五颜六色的花纹仿佛有着生命，随着巫师们祷告的节奏绽放，移动，令人惊奇。

小夭瞪大了眼，看着自己面前的花、蝴蝶、藤蔓、蛇、蜈蚣、蟾蜍，一点点活了起来。

她不敢出声，甚至连因为长久跪拜带来的酸疼都仿佛被遗忘了。

就只是看着眼前移动的花纹，就已足够吸引她所有注意力。

又过了一会，祭台开始发光，仿佛一整个都活了起来，欲要向着天空而去。

巫师们的声音变低了，仿佛在喃喃低语，他们舞蹈的动作也变缓慢了，龟壳法器上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伴奏一般。

唯有巫王的声音洪亮且高亢，他吟诵着歌谣一般的咒语，仿佛从天边飘来的吟诵，让人心旷神怡。

有一种空灵的声音传来，小夭可以明显地区别出，这种声音来自于祭台中央，而非任何一个巫师身上。

这种声音极为震撼，仿佛从山中而出，却又十分温柔，仿佛沐浴而出的生灵，在山间缓缓绽放。

小夭忍不住抬眸，便看到一个虚幻的身影，曼妙且飘逸，她高举双手，仿佛托着什么，从祭台中央而起，旋转着，舞蹈着，向着天空直飞而去。

小夭不敢再看，立即又低下了头。

依珈阿嬷同她说过，那是她们的祖先，是一只法力强大的蝴蝶妖。千万年来一直守护着她们的族人，为他们将祷告传达给上天。

那庞大的虚影渐渐融于天际，巫师们的祷告声也逐渐变得缓慢，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他们的舞蹈也更为狂放，仿佛是节日的欢庆。

巫王大喝着唱词，祭祀逐渐接近尾声。

小夭再起身时，浑身酸疼，双腿麻木，无法依靠自己站起。

相柳已来到她身旁，将她缓缓扶起后，腾空抱起。

小夭搂住他的脖子，羞怯道：“人多，我可以走。”

相柳并不理会她，抱着她随着巫师们一道退下祭台。

第七十八章

巫王来到他们身旁，打量着相柳，而后又转头对小夭说道，“我曾听蛇莓儿提起过你的事。”

小夭闻言，同相柳对视一眼后，从他怀里落到了地上。虽然落地的那一瞬间有一些疼痛，但她还是忍住了。

“是关于蛊的事吗？”

巫王点头道，“正是。”

小夭勉强一笑，“如今已解了。”

巫王十分惊讶，“解了？如何解的？难道……”他说着，打量着相柳，低声问小夭道，“难道不是这位公子？”

小夭摇头道，“正是他。”

巫王更疑惑了，他又打量起相柳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小夭急忙问道，“什么不可能？”

巫王道，“我听蛇莓儿所言，你中的乃是情人蛊，我们巫族有一首歌谣，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

相柳突然出声道，“巫王，既然情人蛊已解，也不便再提了，本就是过去之事，遗忘岂不更好？”

巫王看着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叹道，“也罢，或许你们中的根本不是情人蛊，只是相似罢了。”

小夭却将他说的那首歌谣记住了，她喃喃道，“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

相柳一把拉过她的手，“小夭，我们该回去了。”

小夭缓缓抬眸看他，眼神中掺杂着无数情绪，疑惑，愤怒，痛心，懊恼，让相柳为之一震。

但她却一言不发，任由他将她拉到身边，又抱回了怀里。

他唤来了毛球，乘着往竹屋而去。

小夭神不守舍，惶惶然问道，“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解掉蛊的？”

相柳不语，表情严肃。

可这一次，小夭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你告诉我。”

她的声音坚定，既无祈求，也非胁迫。

可相柳依旧无动于衷，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打算理她。

小夭突然起身推搡着他，大声道，“你告诉我！”

相柳依旧紧闭双眸，表情却变得痛苦，“你何必要问呢？”

小夭抓着他双肩，凑到他眼前问道，“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这蛊，根本无法可解，不死不休。”

相柳没有接话。

小夭打量着他，眼中逐渐流下泪来，“我记得在石林的时候，蛊虫离体，你痛，我也痛。可为什么，你解蛊时我毫无知觉？”

她这样说着，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所以，那段时间我昏睡不醒，是你做的？”

她说着，又笑了，眼泪从鼻尖滴落，“连我醒来，也是你安排的，对吗？”

她看着相柳紧皱的眉头，突然觉得无比心痛。

原来，她一直都是个拖累。

她给予他的伤害和负担，远比他这些年遇到的还要多，还要深。

什么情？什么爱？与他这个红尘过客而言，岂不都是多此一举？

他总是在关键时候给予她帮助，可她呢？一次又一次地消耗着他的生命。

可这些对她来说，又如此难得。

九命相柳，他的每一条命对她来说，都无比珍贵。

他的每一条命，都是从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可能，她无法忽视。

想到这里，她一把抹掉了眼泪，柔声道，“相柳，我们回去吧。”

相柳终于睁开了眼睛，“回去？”

小夭露出个笑容来，“嗯，”她还带着淡淡的鼻音，“回去。我们回清水镇吧，左耳也该等急了。”

相柳道，“可我们才出来了几日。”

小夭低头，看着毛球颈脖上的绒毛，“够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得到的，已足够多了。

是她的贪心，令他一次又一次身陷险境，让他很久艰难的生命变得更加稀薄。

小夭靠到相柳身上，闭上了眼睛，“我们回去吧，相柳。”

毛球在桃林上方盘旋，卷起阵阵飞花，四散飘扬。

相柳搂着小夭在桃林间落下，轻盈逸然。

小夭在落花间站定，深吸了口气，便往竹屋而去。

可相柳却不想让她离开，牵住她的手，拉回自己身边。

小夭落回了他怀里。

相柳低头埋首她发间，“就这样，让我抱着你，可好？”

小夭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看着远处山谷，粉色边缘裹挟着幽幽绿色，美得刺眼。

“好。”她道。

毛球从空中飞过，白影渐去，划开了整个画面。

小夭闭上了眼睛，闻着相柳身上淡淡的海水清新，抬手搂住了他的腰线。

相柳一如既往穿着白色的衣裳，小夭也是一身简朴素雅的白衣，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好看的，犹如符咒般的绣花。

山风从坡下吹来，扬起他们的衣摆，他们仿佛一只翩然而起的蝴蝶。

相柳道：“再留一晚可好？”

小夭问，“事已办妥，又有什么必要呢？”

相柳却不舍道，“你不是说想要在这里多待几日？”

小夭拒绝道，“不，我现在不想停留了，我只想回去。”

相柳心口发紧，“小夭。”

小夭没有回应，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之间很多话，都不需要说出口，对方都能知晓。

相柳将脸埋得更深了些，他的手盖在小夭的后脑勺上，将她的额头压在自己肩上，“可如今是我不舍得，放不下，想要再贪这一日的时光，你可愿陪我？”

小夭心里难受，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即便再多留一晚又如何呢？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迟早是要离开的，一日，还是两日，并无分别。”

“不。”相柳道，“有分别。只要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多一刻，也让我心中欢喜。”

他说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身体也同她贴得更近，“若是我从不曾得到过，也许还能忍耐，因为我不知道其中滋味如此美好。但你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有这样的期盼和等待，即便十分煎熬，我也甘之如饴。见到你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变得充满意义。”

小夭为他的言语所感动，不禁热泪眼眶，可她深知，那短暂的快乐其中所包含的艰辛和磨难，并没有他说的那么轻巧。

她曾见过玱玹的人设下陷阱，埋伏袭击相柳，更见过石林一役，他险些丧命。玱玹如今已非当年羸弱的轩辕王孙，而是高高在上，雄霸天下的轩辕王，他所能凝聚的力量，她无法想象。

“相柳，”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相柳不愿放开她，急切问道，“去哪？”

小夭轻抚着他的背，“我们回竹屋。你若想要再留一晚，我便陪你留下，我们明日再走也不迟。”

相柳这才放开了她，表情也松落下来，“好。”

可当他松开手，小夭却又舍不得了，她想要就这样沉浸在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同他紧紧相依。

相柳道，“怎么了？”

小夭露出一个娇羞的笑来，骗他道，“我的腿麻了。”

相柳嘴角含上笑意，径直将她抱了起来，“你大可直接同我说，我又不会笑你。”

小夭依偎在他怀里，却再也保持不住笑容，将脸埋到了他颈间。

一路回到竹屋，相柳将小夭放到椅子上，半蹲着问道，“现在呢？好些了吗？”

小夭颔首道，“已好多了。”

相柳起身道：“你饿了没有，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小夭拉住他衣衫，“你难道会做饭吗？”

相柳笑道，“我虽不会，但总有人会。”

小夭提议道，“不如我们下山吧，去阿香家蹭饭吃。”

相柳十分赞同，“好。”

二人携手下了山，寨子里已升起阵阵炊烟，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