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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砍头题的难解程度就在于,是被砍一颗头?还是被砍一家子的头?
是被圣人砍头?还是被太子砍头?
是被立刻砍头?还是事后苟延残喘几天……再被砍头?
一时之间,顾玉昭脑海里一家大小的头颅已经咕噜噜的飘在半空中了,她被永昌帝突如其来的一问,给砸得头晕脑花。
毕竟,这个世道提倡的是‘以孝治天下’,这题的难度,跟之前害太子自我圈禁太子府三个月的‘滇西国进贡白象案’差不多同一个级别。
当时朝议的命题是‘祥瑞(天命)在君还是在储君?’
现在永昌帝让她一个从五品的翰林小编撰来回答‘太子与朕,孰孝?!’这种送命题,是嫌她刚才拍马屁不积极,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水平而现场报复就要了她的小命吗?
顾玉昭欲哭无泪,惊恐的眼神在永昌帝一脸愠色的盯着太子的侧颜上晃了一圈,又在太子神色温雅淡然直视着她的脸上晃了一圈。
“顾编撰?”
永昌帝见她半天不回答,疑惑的看了过来,顾玉昭立刻敏锐的收起刚才那一丝失态,低头恭敬回应:“陛下,小臣在。”
“刚才朕的问题,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怎么……看?看……看你个大头鬼啊!
顾玉昭腹诽,内心又惶恐又暴跳如雷,她后悔啊,她不应该因为太子长了一张她无法拒绝的盛世美颜,就在皇帝为难太子的时候,为太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应该在文翰林邀请她一块儿开溜的时候,就麻溜儿的跟着去了啊!
再不济也应该如贺真人一般,虽离圣驾不远,可也拿着个浮尘,吆喝着小内监举着玉瓶儿装模作样的采集什么梅尖雪来熬药炼丹呐!
大家都有事情做,还不耽误支棱着耳朵吃瓜看戏,就她傻戳戳的干站在这里干嘛呢!
再千年难得一寻的美色,都不能与自家老小一家子的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来衡量的啊!
“回陛下,”顾玉昭冲永昌帝拱手一礼,拖长声调一咏三叹的开始拽文:“何为孝道?圣人有言……”
性命攸关的时刻,顾玉昭怂了。她不敢再把目光投向太子,在慢吞吞开口的同时,其实已经迅速审时度势打好了腹稿!
因此她错过了太子投向她的眼神,三分怜悯掺杂着六分半的好奇,剩下的最后半分是一种晦暗不明的情绪,连太子自己都难以察觉——
那叫‘期待’。
‘期待’她出言维护他,‘期待’她依旧保有午宴两人共分一杯酒时,望向他的明亮又热烈的眼神。
此刻,连太子自己都晦暗不明的情绪和期待,顾玉昭怎么能知道呢?
她的打算是,先顺着永昌帝的心意,引经据典先贬一贬太子,然后结尾再和一和稀泥,留点余地不要把太子得罪得太狠。
拽文而已嘛~她擅长啊!
思绪回到自己熟悉的战场,顾小探花恢复了镇定自若的一贯风采,她摇头晃脑、她引经据典,反正都是‘圣人言’‘孔子曰’‘荀子又道’……
没半个字是顾玉昭自己的话,怎么理解就是皇帝和太子和两父子之间的事了。
皮球踢回去了!
完美!
“是以,圣人以孝治天下,天时感应、风调雨顺,而赐民生盛世;太子以孝治梅岭,应地气而生发万梅,虽有勤恳耕种之举,实乃地气顺应天时变化之故……”
当然,前世作为一个合格的高考生、披荆斩棘的996社畜、七大姑八大姨矛盾调和的小能手,顾玉昭深知:
在高考时,只靠通篇的‘圣人曰’,而不拿出自己的观点,在高考小作文中是得不了高分的;在职场中,只顾秀出自己的能力业绩,不提领导的才能和功绩,在年终叙职报告上是盖不了章,过不了关,也拿不到年终奖和小钱钱的;而在调解七大姑八大姨互扯头花的家庭矛盾时,只想着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而非在洞察多方利益需求下拿出平衡各方权益的调解方案时,是解决不了真正矛盾的;
于是,顾玉昭抛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而,万梅顺应天时而绽放,有此盛世吉相,盖因陛下圣德有加,天时有感之故也。”
“故而——”
“陛下问小臣‘太子此举是否纯孝?’此题,臣答:然也。”
“陛下又问小臣‘太子与朕,孰孝?’此题,臣答:陛下之孝为天下,太子之孝为陛下。两者区别,自然不必多言。”
“陛下之孝,乃天下万民的福分。太子为万民之一,‘太子纯孝’亦仰仗于‘陛下之孝’泽被天下万民的恩德,自然不能逾越陛下矣。”
她这一席话,打了三份工,扮演了三重角色。
又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废话文学’。
累啊,真累。
永昌帝:……
太子:……
支棱着耳朵偷听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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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簪梅立雪,唇含三分笑意,微微仰头、目露十分景仰神色的小探花郎,永昌帝一边被她诚恳的神色、绚丽的言辞所迷惑,一边又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这话说得花团锦簇,说了又好像没说的货就是自己御口亲封的应梦贤臣?
但他偏偏挑不出任何毛病,说她没站在自己一边吧,人旗帜鲜明不闪不避的直接答题,比那帮油滑的老儒客说得可直接多了;
想说她没帮自己骂太子吧,人也骂了~只不过骂得引经据典……骂得好像是在夸!
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入仕后就只呆着王翰林那老书呆手下,能有什么见识,怕是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如果此刻是那帮老辣的臣子在身侧捧哏,怕是他话都不用说,那帮人就能引经据典的把自己想要的话递在嘴边,根本不像这个顾小郎君一样,之乎者也上头之后,小嘴叭叭的,不留一丝话口给自己发挥!
偏他长得好看,一咏三叹又悦耳动听,引经据典又妥帖适景,永昌帝虽然找不到话口切入,可也不由得眼露欣赏,十分容忍的没有开口打断。
直到她叭叭叭的说完结论,永昌帝也没找到话口切入……
最后,永昌帝自己下了结论。
算了,这货大概就跟梦见的白鹿一样,就当他是个漂亮的吉祥物罢~~
永昌帝:“罢了,今日朕游兴已尽,都散了罢。”
永昌帝在肩舆中微微闭上眼,顾小探花的一番话,终究还是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印记。
‘太子为万民之一’
‘‘太子纯孝’亦仰仗于‘陛下之孝’泽被天下万民的恩德,自然不能逾越陛下矣。’
是啊。
那不孝子,是自己的臣民。但终究也是自己儿子。
天时和,才能牵动地气应。
父慈、才能使得‘子孝’。
想通了,永昌帝的心气就平顺很多,掀开肩舆一侧挡风的布帘,露出一个和蔼的神色给了随行的太子:“这万梅岭的差事,太子也算办得好,当赏。”
太子自然谢恩:“为陛下尽心,应当的。不敢乞赏。”
永昌帝原本和缓一些的神色又冷了下来。
前一刻还带着歉意叫‘父皇恕罪’
现在就冷冰冰的只说‘为陛下尽心’
哼~!
永昌帝淡声:“朕说当赏,你就得受着。”
太子也不多加辩解,叉手一礼,答:“喏。”
这一来一往,一旁的顾玉昭这才看明白了。原来天家父子俩都同样别扭,内里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过节。
已回到肩舆伴驾的顾贵妃,见永昌帝神色踌躇,似乎又气又犹豫的在思忖着当‘赏’些什么?
她一向深谙圣意,便手执一支粉梅在自己鬓边比划,笑得娇俏,进言:“妾见顾探花头戴簪花,雅致不凡,太子人品更为出众,不知万梅之中,何等品相才配得上太子。”
这一语,便解了永昌帝的围。
永昌帝抚掌一笑,示意肩舆放缓行进的速度,又从众臣之前进献的花色参差不一的梅枝中挑出一支玉白色的,递与太子,圣言道:“太子纯孝,品性高洁,如这枝白玉疏香,当赏。”
顾玉昭不知道太子内心是什么想法,就她自己而言,这也忒小气了。领导说着给奖励,不来点金银实惠,只一句话、一只破花,这算什么?
当然,顾玉昭也清楚。圣言一句好评,胜过金银万千;御口亲赐簪花,是雅致也是荣耀。
但是——
那是太子啊!是太子啊!!
是臣子、是儿子、但也是堂堂的储君啊。
太子被剥夺差事、发配万梅岭近乎两个月,把不可能变可能,让万梅逆期早发,就算无功,圣人赏一句‘太子纯孝’也不过是将将抹平了之前的刻意磋磨。
而一枝簪花、空许荣耀,或许对顾玉昭这类品级的伴驾臣子而言,是值得争抢破头的功勋,可对于天生尊贵的太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不是荣耀、是一记恶狠狠的敲打啊。
就如同顾玉昭刚才一番之乎者也,嚼文嚼字推导出来的结论:诚如众人所奉传的,太子纯孝美名的美名是真,但‘地应天时’,陛下才是那高高在上的天时,太子纯孝也是陛下的‘万民之一’,是陛下的臣子!
先是臣、再是子。
恐怕从太子的角度来看,这是折辱。
顾玉昭眼里闪过一丝焦虑,去看太子的表情。
太子惯常一句谢恩之后,缓步走近肩舆就要接过那只梅花,但不知永昌帝是因为天冷手抖、抑或是抬举肩舆的力士脚下颠簸、还是什么其它原因——
那一枝白玉疏香滑落到了泥地上,原本就品相一般的花枝,这下花瓣四散、残落成点点白泥。
永昌帝:……
太子:……
四散而开却竖着耳朵暗窥看戏的众人:……
顾玉昭:嗷!
她在心里,一面替圣驾犯了尴尬的毛病,又一面替太子感到难堪,并夹杂着一丝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怜悯心疼……
那她要不要,冒险出面插科打诨一番,替这对天家父子解个围,打个圆场呢?
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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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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