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春风

*

此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顾玉昭的耳边!

她按捺住慌乱,规行矩止的一礼,正欲说什么,却惹来太子的不悦。

太子蹙眉:“孤早说过,只你我二人,无须如此繁文缛节。”

顾玉昭只能应‘是’。

裴秀喟叹一声,起身扶住了她,又伸手把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小郎君牵到了南窗下的案几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

只见这个年届束发的小郎君,小脸微白,肩线微抖,笑容勉强,似是被惊吓到了。

裴秀的眸色微微转黯,心里浮起几丝挫败的感觉。

自调入东宫,虽常常见面,但两人真正如现在这样亲密相处的时刻并不多,主要是这小郎君过于机狡善变,若自己稍稍逾矩一点,便会脊背僵硬、浑身上下都会透出一种隐约的抗拒;

他不忍以势欺人,他更想要得到的是对方的主动靠近,如那漫山遍野的野梅,再次热烈而期盼的把目光投向给他,再次直白的诉说‘待太子之心,日日昭昭’。

潜藏在雪林中的猎手,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老练的猎手会慢慢的缩小围猎的距离,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

譬如此刻——

南窗下,一小几,一湘妃竹榻。

几案上,青玉瓶中斜插的一小枝玉兰,正香气盈怀,半开半妍;短榻上两人挨腿并坐,袖袍相连,坐下后,裴秀还拢着这人的手,一时之间舍不得放开。

可又舍不得这人一副受惊惶恐的模样,只得缓缓撂手,从案几上取来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卷轴,笑言:“上次提到宋人于‘事物纪原’中记载的木牛流马,孤偶于乐水轩书库中翻阅到一辑残稿,或是旧籍配图,你且瞧瞧。”

闻此言,顾玉昭彻底松了一口气,不是她之前猜测的那样就好!

也对,太子这么谦谦如玉的君子一枚,怎么可能会随意翻阅臣子的私人物品呢?

但这次的惊吓还是提醒了她,莫因为东宫环境太安逸而过于松懈。

现在,危机解除!

彻底放松下来的顾玉昭,从善如流的从太子手上接过纸质泛黄的卷轴,展开细细观览。

她眼前一亮,兴奋道: “就是它!太好了,多谢殿下!”

裴秀指着卷轴末端的私印,叹道:“这是孤六岁时,皇爷所赐,意义非凡,可不能长期外借……”

顾玉昭双眸微闪,脸上挂上了一抹讨巧的笑意,央求:“殿下,勿需长期外借,您短期借与我揽月阁就行!短期!最多五天!”

“不,最多三天,三天就行!”

发现太子半响不应声,顾玉昭忍不住双手合十,露出一个恳求的乖巧笑意。

裴秀微微垂眸,视线凝在小郎君束发后光裸的后颈,玉脂细润香馥,脆弱得可一口咬住,然后用齿细细研磨。

几缕调皮的碎发,不服梳拢般的在白得发光的那一小片肌肤中轻拂摇曳,似招摇、似引诱……

看得他说不出的心痒。

“殿下,您就答应我吧……求求您了!”

“我保证保存完好!亲手临摹,绝不让他人沾手……”

神色急切的小郎君恳求着,不知不觉的身体前倾,掀袍侧身踞坐而跪,合十的双手高举头顶,摆出了一个恳求的姿态;

眼下,湘妃竹塌窄短而太子身形高大,顾玉昭的膝盖紧紧的贴在了太子大腿外侧而不自知……

感受着透过几层衣料传递过来的那点肌肤温热。

裴秀忽而一笑。

是了,要有耐心,不能急。

即便可以一道令旨命顾玉昭上榻,圈住这人时刻伴随左右,这人也反抗不得。可那只能带来最恶劣的后果;

裴秀知道,君权的独断,可以让他轻松而简单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也能轻易的毁了他想要的;

君子慎独,慎器,慎重,慎爱。

裴秀轻咳一声,道:“既然都这么求我了……那就应了你,倒不急着三五天,你亲手临摹完,再亲手送回太子府便是了。”

顾玉昭大喜: “谢谢殿下!”

拜谢完,顾玉昭起身,乐呵呵的找了几个木匣,小心翼翼的把太子带来的卷轴装好。

又摸了摸太子的茶盏,道:“殿下,茶冷了,揽月阁没有您爱用的雀舌,只有小臣自制的一些花果茶,您要试试吗?”

裴秀点头,见这人如小蜜蜂一般忙来忙去,笑着调侃:“可算能喝着主人家的茶了,刚才见了孤,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孤就这么不受待见?”

顾玉昭面上赧然,心里却在暗想:如果真是那堆东西被发现,一通欺君之罪被压下来,那可不就得去‘见鬼了’!

面对太子这种程度的调侃,顾玉昭已经习惯了。

她甚至还有心情回嘴:“殿下,瞧您说的,我算什么‘主人’……圣人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别说小小的揽月阁了,整个东宫、整个大豫……您才是真正的主人呢!”

之前在泰庆殿的时候,太子闲暇时会留她与周文山等近臣饮茶闲谈,气氛便时常如此随意自然;

若是只留她并且不需宫人特意伺候,往往太子与她之间的谈话会更随意一些,对此,顾玉昭的理解是,储君也是人,大约偶尔也需要平视的对谈,而不是属下毕恭毕敬的谒见。

根据不同的情况,灵活的提供不同类型的情绪价值嘛~

这题她会!

这活儿她也熟得很~

因此,在揽月阁招待太子喝茶这件事,她并没有去唤侍茶内侍,而是挽起袖子打开自己的小茶阁,兴致勃勃的忙碌起来~

她如今所在的揽月阁为木制,位于二楼书阁的都是重要书籍卷宗,常规并不设火炉,因而顾玉昭都是用暖壶装沸水,搁置合适温度再泡发茶叶。

其实这并不是如今最主流的喝法,而是她依照前世的记忆,捣鼓出来的茶饮,还并没有与人分享过。

顾玉昭一边调制饮料,一边向太子介绍:“殿下,这可是新配方,新制法。”

“先用红泥瓦炉熬制黄芪、甘草片、芡实约一刻钟,然后置于暖壶中,再加入时令果肉封存、闷制;在两个时辰内,壶温尚可,此时便可饮用,用时在琉璃盏中置入不同干花做底,最后再注入焖制的果汤,便可一壶多吃……”

茶好了,顾玉昭双手奉上。

她双眼亮晶晶的期待夸奖:“殿下,您尝尝!”

大肚敞口的茶盏是由上好的琉璃制成,正是上次南书房对弈时,顾玉昭多看了几眼的茶具,裴秀见她喜欢,隔日便使内库赐给了她。

玲珑剔透的琉璃材质,在斜照的夕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彩光,茶盏很美,但远不及此刻执盏的玉白手指。

点点彩光摇曳在粉白的指尖,指甲修得圆润,或是年幼未长成的缘故,指腹关节细嫩,仿佛上好的软玉,尤其适合置于唇齿之间把玩……

裴秀的呼吸微微凌乱了一瞬。

鬼使神差的、他低下头,并没有用手接过那盏茶,而是下意识的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小口。

温热的呼吸喷在执盏的手指上。

仿佛春风给了枝间俏长的嫩芽一个轻吻,微微拂过,又一触而分。

顾玉昭手指微微一颤,好似被烫着了一般,却又不敢随意乱动,还得调整坐姿和持盏的角度,伺候好这人用茶。

一股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还未待她理清,就见太子饮完茶后,仿佛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一般,脸上的神情略为奇怪。

眉头微蹙,一语不发,好像什么都没说,好像也什么都说了。

总之,肯定不是赞赏的意思。

顾玉昭也皱起了眉头,维持着持盏的姿势,气鼓鼓追问:“殿下,您觉得怎样啊?”

茶水透亮,清甜温润,有花的香气,也有果肉的甜润。

……是女郎会喜欢的味道。

裴秀心里默默下了结论,又低头再喝了一口。

顾玉昭手都端累了,促问:“殿下?”

裴秀瞧了她一眼,腹诽:这人的喜好,除了爱招猫逗狗、机狡圆滑得像个坏小子,眼界、城府还有野心……完全是个足以承嗣一族的郎君模样,除此之外,喜甜食、喜糕点、喜多毛的畜生、喜鲜亮娇俏的事物……哪儿不像个女郎?

甚至那玉白的手、圆润的耳垂、柔软的腰身……哪儿哪儿都像个女郎。

但这话,裴秀只能和着清甜回甘的茶水一同饮到肚里去,是万万不能当着顾玉昭的面说出来的。

还记得,上次在泰庆殿南书房,议完事之后,周文山等几个近臣提议做弈秋流觞之戏,本是放松玩耍,几人便定了卸玉带荷包做彩头,偏不知怎的,文山嘲了顾玉昭一句‘磨磨唧唧似女郎’之语,惹得顾玉昭不再韬光养晦,一路的棋局中盯死了周文山,杀得周世子当日连内衫都输掉了。

偏偏几位近臣中,就他年龄小,虽然赢了但也委屈红了眼的模样,让海康平等几个老臣纷纷谴责文山口出不逊,为人不厚道。

可见说他像女郎这样的话,是真的逆鳞了。

想到这里,裴秀不打算对这茶发表什么多余的言论。

“殿下?!喝了我的茶,您倒是给个评价呀~”

裴秀从不说违心之语,面对气鼓鼓的顾玉昭,觉得有点难办。他伸手攥住了对方气得想摔盏的手,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抬眼睨着她,囫囵的把越喝越渴的甜水一口一口的给吞咽了下去。

“不错。”

一盏茶见底之后,裴秀直起身、慢吞吞的,勉强给了一句两个字的评价。于无人看见之处,收回袖袍的手,却空空的、紧握了一下。

他忍不住想留住那柔软的触感,却也深知还不到合适的时机。

“但刚才的话,慎言。”

顾玉昭反应过来,太子殿下在提点她关于‘整个大豫’‘真正的主人’云云,这些个说法是很犯忌讳的。

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咕哝:“知道了……这不是没其它人嘛……”

裴秀摆出不赞同的神色,曲起食指,亲昵的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斥:“不准喊痛,胡乱说话,该罚。”

这么一打岔,便把那‘花果茶’好不好喝的问题给岔过去了。

顾玉昭捂着额头,偷偷瞪他。

裴秀一笑置之,起身自取了‘顾中允大人’茶厨中的一味老白茶,随后倚在窗下,自斟自酌,与之饮茶说笑。

顾玉昭也自己喝自己的,两人这么相处倒也相宜。

裴秀的心情很是明朗轻快,今日午后在泰庆殿议事堂的郁闷忿怒一扫而空。

是了,就是这样。

但若是像此时这样,稍稍退后,再引一些他喜欢的话题,惊惶的小兽就会放下戒备,热烈的、赤诚的、笑着主动靠近。

一点一点的,就这样。

小火慢熬就好。

他期待这段感情,会收获最丰美的滋味。

*

时光荏苒,一晃便又过去了一月有余。

揽月阁的迎春凋敝,几株春玉兰倒开得愈发的热烈。

此后,太子时常乘舟悄然而至。

顾玉昭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竟也渐渐习惯了。

不知不觉间,揽月阁二楼隔间渐渐的,多了不少太子私人物品,偶尔小歇在此处,午茶也在此处。

某日,经安喜公公私下提点,顾玉昭恍然,原来太子是把揽月阁当一处放松躲烦之处了,对此,她表示十分理解。

任谁小时候都会有一个与小伙伴共享的秘密基地。

想一想,也很自然,对她来说,揽月阁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场所,文在当代,利在万世嘛~

但与太子面对的那些繁杂的政事、忧重的民生、三国之间的博弈争斗来比,她手上的千秋文选,就算得上是一种可以放松神经的休闲事务了。

搞清楚了揽月阁的定位,顾玉昭贴心的、主动的把三楼布置了出来,满心希望太子来躲闲的时候,能休息得更舒适,哪知道太子见了之后,却建议她把自己的休息间也挪上来。

太子说:孤只是兴之所至,偶尔来此,借你这儿躲躲清闲罢了。若正经布置,按内务府的习惯,怕是又变成了一处不得闲之所。

顾玉昭一点就通,然后照办了。

重新布置完之后,天工院的翻新也全部完成了。

工匠们竟从天工院的旧藏书阁下挖出前朝尹文殿旧址,那些或焚于故纸堆,或积压虫蛀的旧文稿繁多,亟待抢救性整理抄录,崇文馆人手不足,顾玉昭便央了太子手令,从翰林院调了一批书吏过来。

调过来的文翰林等人都是关系非常好的旧同僚,顾玉昭的社交应酬便多了起来,呆在崇文馆的时间便长了,原先每日下午都会呆在揽月阁,如今变成了三日才去一回。

在这种忙碌的时日中,太子去揽月阁的次数却多了起来。

若两人相遇,顾玉昭手上的事务并不紧急,她便陪太子说笑一阵,然后各自忙碌;若事务紧急,她便忙自己的,太子并不以为忤,有时候会伴她一起走一段再分别,有时候也会独自在揽月阁逗留,看书作画,自得其乐。

如此,如此,光阴日长。

在揽月阁,两人之间的相处变得越发的随意,也越发的、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

这一日,难得不忙。

午睡小歇起来,顾玉昭推开东窗,向外眺望。

半月湖畔柳枝新绿,长长的枝条随着春风的轻拂摇摆,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春风刻画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心情大好,随手涂鸦了一张小笺,就着徐徐春风,摇头晃脑的随意许了一句:

“都怪春风太温柔,那觉湖面起绿波。”

“不错,送我了。”

身侧响起一声轻笑,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从顾玉昭的手中夺过了这张墨迹未干的花笺。

“唉、殿下,这张不行,画得不好!”

裴秀并不听她的,仗着身高腿长,只需略抬高手,便能垂目笑看顾玉昭蹦跶着去抢那张花笺。

嬉闹了一会儿,并不敢过分招惹,怕这人炸毛,后面难哄。

眉目深邃的英俊郎君,笑得暖如春风,他从手上褪下一串多宝佛珠,攥着顾玉昭细弱的手腕,给强套了上去。

“别气了,孤不白拿,与你换。”

顾玉昭实在抢不过,只能顺坡下驴,气呼呼嘟嘴:“那我也不白拿殿下的,今年的多色套版的十二花笺快要做好了,到时候我挑一套成品最好的给殿下送来。”

裴秀自然笑着应‘好’,眼眸里笑意满满的看着她此刻自然流露出的小儿女情态,

这是他刻意纵容的,

也是他想细细密藏的。

或许连顾玉昭自己都没能察觉到,在这地处僻静的揽月阁,既是太子躲烦的隐秘之处,也是她难得放松、偶尔流露一二真我的安全之处;

*

站在窗边,目送顾玉昭抱着一堆卷宗,急匆匆的向崇文馆的方向赶去,直到看不到人影了,裴秀才踱步回到案台前。

他把‘抢来的’那支花笺,放置在桌面,心情极好的欣赏了片刻,随后铺开纸张、取来一支狼毫,在纸上题下了顾玉昭随口吟诵的那一句:

‘都怪春风太温柔,那觉湖面起绿波。’

想了想,又写下:

‘乳燕双飞剪水湄,卧鸳共枕碧波中。’

哪知道,刚写完‘枕’字第六笔,一股莫名的燥意漫上心间,裴秀反应过来,耳尖发烫,狼狈的丢了狼毫,雪白的纸张被墨色污着了一小片。

他深吸一口气,不、时机不到。

现在这样的相处,已经很好了。

怪只怪,春风吹向湖面,只是荡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最终还归于平静无波;而岸边的春风啊,太过于暖熏,熏得游人不胜心动,狼狈失措。

‘都怪春风太温柔,那觉湖面起绿波。乳燕双飞剪水湄, 卧鸳共枕碧波中。’作者水平有限,不代表昭昭水平上限,阿秀的擅长不在词句,所以他写成啥样作者都不会脸红的,嗯,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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