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人的假期很安静。
蒋莹给了闻音一笔钱,让她随意支配,不过最好还是不要随意出门。
闻音一开始不知道她为什么反复叮嘱,直到第二天在二楼看见戴遮阳帽穿波西米亚长裙的李乐初在院子里指挥佣人搬行李,这才知道她们要出去度假。
李乐初抬头朝她投来挑衅的眼神,一副“你没得去”的样子,闻音默默地移开视线。
别墅里终日空荡荡,除了行走着打扫的佣人会发出轻微的响动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闻音总是坐在院子里看书,她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她是不是有自闭症,聊到她小小年纪失去双亲,仿佛就找到了可支撑猜测的理由。
她对此只觉得好笑,没有解释,也不在意。
燥热的溽暑里她像一株不受影响的植物。
唯一的烦恼就是她身体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有时候是胸侧,有时候是脉搏,有时候是某颗牙齿。
坏牙抽痛的感觉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强烈,她知道这是孤苦无依的痛,再没有家人的痛,思念没有尽头的痛。
等真正感觉到痛的时候闻音反而有些恍惚。
错乱的月经悄声无息地来临,她弄脏了床单。看着上面暗红的纷乱的痕迹,心虚如潮水般漫过她的呼吸,她不觉得有谁会体谅她还是个小女孩,于是急匆匆地将其扯下楼,丢进盥洗池里,想要在佣人们发现之前将它恢复原样。
如果没有在洗衣房外面碰到李景越的话,她或许能安然无恙地灭迹。
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个意外她的张皇,一个惊讶他回来了。
李景越咬着一袋牛奶,目光从她的床单上划过,什么也没找到。
但是他接受过性教育,他有妹妹,所以不用问。
“手洗会不会太麻烦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顺手替她打开了另一个滚筒洗衣机的入口,示意她扔进去。
闻音躲避他的眼神照做,但是躲避不了他的声音。
“房间里有卫生巾吗?”
她局促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来初潮的时候已经没有妈妈了,而爸爸从来不会直白地问她这些问题。
她接触过的异性寥寥无几,更何况是年龄相仿的男生。
李景越挑了下眉,并不觉得自己的关心有哪里不对。
“小初的房间应该有,我去找给你?”
“……她会生气的。”
一声笑掉在她脑袋上,闻音还以为自己感官出错了,抬了下脖子才发现他真的在摸她的头。
“她不会生我的气。”
他语气笃定。
转瞬即逝的接触,他边走边回头告诉她怎么操作洗衣机,闻音照做,机器响起来的时候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走廊的灯亮起来了,然后是楼梯,通道,二楼的展厅。明亮的地方慢慢增加,闻音好害怕有起夜的佣人察觉他们还没有睡。
幸好李景越很快就回来了,空着手。
“放到你房间入门的柜子上了。”
他拍了下她的肩膀,轻轻的,像小鸟在上面跳跃了一下。
“去换吧,洗床单还要一点时间。”
他走时叼着的牛奶已经消失不见,应该是边走边喝完了,随便找了个垃圾桶丢掉。
闻音没有问他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她点下头表示感谢,匿入暗处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蹲在滚筒面前玩手机。
垂头时后颈有一块骨头很明显地凸了出来。
蒋莹的那句“瘦了”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闻音回到房间里,原以为他只拿了一片,或是一包,不曾想是一箱。
里面囊括了日用夜用、安睡裤、棉条和护垫……这个箱子应该是李乐初专门拿来放卫生用品的收纳。
闻音记下了品牌和款式,计划在她回来之前买一样的给她补上。
穿着安睡裤躺在床的边缘,她隐约能够听到洗衣机甩水的声音。
听到滴的一声,闻音立马弹坐起来。
她不知道李景越还在不在那里,但她希望自己可以尽快把床单晾起来,以免第二天佣人们起床前干不了。
她下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他在做这件事。
李景越回头看了她一眼。
“放这里可以吧?”
没有别的位置了。
闻音不说话。
他其实一开始怀疑过她是哑巴。
虽然很快就从一句又一句的“谢谢”和“没关系”里得知她不是,但是面对一次次主动后收获的沉默,李景越还是会生出几分无奈。
他不会把这些情绪附加给她,他只问:“有备用的床单可以换吗?”
“……没有。”
“我拿给你。”
他让闻音跟他走。
身后的声音小小的:“不用了,几个小时就干了。到时候我直接用回原来的就可以……”
他没理会,脚步不停。
路过他房间门口的时候闻音很紧张,她以为李景越要把自己的备用床具拿给她用。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宁愿打地铺。
但还好不是,他转了个弯,带她进了储藏室。
“你很害怕被他们知道?”
他靠在门框边看她挑。
闻音又不说话了。
很显然,她对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无所适从。
无论是床单,还是人。
李景越做不到像他爸那样,熟稔自然地说出“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之类的客套话。
他想起李乐初给他发的那些短信,她把父母吵架的始末添油加醋地复述,顺带一大段只针对闻音的吐槽和埋怨。
妈妈和妹妹的态度都不温和,他再不和李声平站一个阵营,父亲会很难做。
这个家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闻音挑好了。
与其说挑,不如说她是在拖时间。
她多希望李景越可以突然不耐烦或是突然困了,留下一句“你慢慢选”,然后就把她丢在这里。
可惜没有。
他送她回房间的时候顺手把开了灯关上,关了一路。
房子暗下去了。
她听见他说:“有事可以找我。”
临开学前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李声平,对方说这段时间太忙了,半个月跑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两个国家,言下之意就是让闻音别觉得自己区别对待。
这段时间他让蒋莹带李乐初狠狠出去玩了一遍,以前不舍得带她去不舍得给她买的统统安排上了,这才抚平小公主的怒火,得到一个交换的机会。
“让她住进来可以,但是我不想和她一起上学!同学会笑我的!你都不知道上次那个派对以后,他们都来问我她是不是我爸的私生女!”
这个性质很严重,蒋莹和李声平都变了脸色。强制要求李乐初不准乱来,一旦给了别人遐想的空间,公司的股票得跌成什么样子。
涉及到这么严肃的事情,李乐初不敢不答应。
但她很憋屈,总找闻音不痛快。
李乐初和闻音班级不同,她是音乐生。再加上是本部直升上来的,所以朋友一抓一大把。
她放话给外人称闻音是亲戚家的孩子,她爸妈可怜她便接了过来。
毕竟他们李家资助的学生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多一个品学兼优的不算什么。
但是因为有一层亲戚关系在,所以他们家不好只给钱就打发了。
三言两语就描绘出一个善良阔气的千金形象,和一个灰头土脸的贫困女孩。
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以后,学校里看向闻音的眼神几乎都带点怜悯。
也有心思坏的说她不要脸,吸李家的血,当寄生虫。
而李乐初总会把这些言论收集起来特地告诉闻音。
但李乐初不知道的是,贫穷所带来的影响最小的就是别人的眼光和评价。
对于闻音来说,贫穷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生死不由人。
而她现在活得好好的,虽然偶尔会因为李乐初而遭遇不公,但是起码不用担心吃喝住行和学费。
现状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
她从未肖想成为他人口中飞上枝头的凤凰。
李乐初见她没反应,变本加厉,有种绝对不让她好过的恶毒。
这些的恶意来得并不莫名其妙,闻音知道原因,但是她不理解。
她把一切当做生存的代价。
以前她隔音极差的出租屋里也能考重点,换到了这样安静又安全的环境里,学习只会突飞猛进。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下来以后,李声平喜笑颜开,大手一挥让她挑一个自己喜欢的礼物。
闻音不敢开口,因为李家对她已经很大方了,每个月给她的零花钱和李乐初是一样的。
倒是蒋莹,作为大人她总归要在孩子们面前表态,即便心里仍未接受闻音的到来,但也要顾及丈夫的颜面。
她没办法像关心李乐初一样关心她,所以只好在钱财上做弥补。
“雅雅不用客气,这是好孩子应得的。”
但是闻音确实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于是蒋莹只好自己做主,给她添了很多新衣服。
她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爱打扮,像小初就偷偷卷了头发。如果闻音也想做发型,可以让理发师到家里来。
闻音拒绝了,一心扑在学习上。
李声平夸她有出息,以后是个堪用的人才。
不学无术的李乐初气得跳脚,好几天没和李声平说话,没多久家里搬进了一台新的钢琴,她又挽着李声平的手甜甜地说“爸爸我爱你”。
李声平摸着她的卷发,既无奈又宠溺:“你啊,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走了艺考路线都考不上大学,那可真是丢你老爸的脸哦!”
李乐初说“才不会呢”,朝脸色难看的妈妈吐了下舌头。
闻音想起上周在学校里碰到蒋莹的事情。
李乐初早恋被班主任请家长了。
李声平一向认为妻子的职责包括了相夫教子,李景越的存在证明了蒋莹尽职尽责,育儿有方,他理所当然地对李乐初放松警惕,殊不知妻子拿这个女儿根本没办法。
十五六岁的女孩是含羞待放的花苞,虽然学校在严抓早恋,但是老师和教条都困不住情窦初开的心。
闻音偶尔也会收到一些情书,男孩子的爱意和他们的字迹一样狂放,来势汹汹似龙卷风,也不管她需不需要、接不接受,直接一股脑地投掷过来。
在这样的攻势下她说什么都显得很单薄,干脆把李乐初散播出去的事情拿来当理由,反正她说的和事实大差不差。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左右互搏,不少人被劝退,也有人说不介意。
闻音说:“可是我介意,请你不要妨碍我学习。”
她态度太强硬,再加上成绩确实优秀,渐渐地就没人敢打扰了。
不过代价是流言越来越多,多到隔壁学校的李景越都有所听闻。
李景越是校队的,高三了偶尔打打友谊赛,有一天球友突然问他最近家里是不是多了个妹妹,他这才知道李乐初在学校干的好事,以及闻音的绯闻。
周日回家,他把扑上来的李乐初从身上拎开,李乐初就知道他生气了。
李景越什么也没说,看了眼闻音的房间,李乐初一开始还不知道他生什么气,这一眼就全明白了。
她本想狡辩,但是李景越的眼神实在太吓人了,她扁扁嘴,委屈道:“哥你干嘛帮一个外人说话!我做这些都是有原因的!”
李景越知道她那些幼稚的原因,他说:“她现在住在我们家里,是我们家的人。”
“哪又怎么样?她又不姓李,和我们也没有血缘关系!”
“李乐初——”
想让她认错难如登天。
李景越看她的眼泪簌簌地掉,斥责的话卡在喉咙里,他难得狠下心不去哄她。
其实他的目的是包庇李乐初——如果哪天闻音受不了了和李声平告状,以父亲的性子,即便心里偏袒自己的女儿,也会把面子工程做足。
闻音出现那天的巴掌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李声平眼里,家人就是要无条件为他牺牲。
当然他们也有这个义务。毕竟没有闻志和,就没有李总,更没有富贵。他们享了福,就也要付出。
但这些弯弯绕绕和李乐初是说不明白的,她只在乎直观感受。
至于闻音的绯闻,他权当没听过。
他不在乎。
他又不是她什么人,哪里有闲工夫管那么多。
不过闻音的成绩确实让他意外,这样保持下去,考个清北也不是不可能。这也是他特地回来一趟的原因——他替她收拾一下李乐初,让妹妹别再仗势欺人,就当做是为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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