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茵愕然,眉心也蹙了起来。
周沉璧见状更乐了,利落地翻身下马,在身后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背负双手,闲庭信步进了胭脂铺。
这铺子从外面看貌不惊人,进来却颇有乾坤。
南北各一间耳室,当中三间正堂,两排檀木架并排放置,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妆粉、胭脂、眉黛、唇脂、香粉等各类货品,间或点缀以插花瓷瓶,秀气又雅致,淡淡的脂粉花瓣香气弥漫在四周——不似货店,倒好似女儿家的闺房。
周沉璧还在呆站着,身后阮茵领纪叔和胡定走了进来。
阮茵在门边收伞,纪叔先一步走到周沉璧身边,道:“小君侯的衣裳淋湿了,请移步耳室暂歇片刻,老朽去后院库房拿干巾子来,擦干了好吃茶。”
纪叔作势要请,却见周沉璧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周沉璧此刻当真如胡定说的——没个人样了。他一向喜洁,除了在坎州兵营那四年,没条件讲究,自年初被他爹抓回来,两个月不到,侯府公子的习气便全养了回来,平日袍服上溅点茶水都恨不能当场换一件,如今这满身的泥土血渍,湿哒哒地粘在身上,真是片刻都忍不得了。
胡定见状忙道:“有劳老伯,先取干巾子来吧。”
纪叔点点头,从柜台后的门洞走了出去。
阮茵收好伞,在门边的木盆里静了手,又走到南侧的耳室,斟了两盏茶放好,从耳室出来,径直走到柜台后边,继续她方才写写算算的差事。
周沉璧有些不自在——穿着脏兮兮的衣袍,贸然闯入女儿家的“香闺”,像个登徒子一般——活了十八载,这感觉还是头一回体验,倒也是颇为新奇。
眼瞧那个低着头的小娘子,专注地打着算盘,丝毫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周沉璧有些不满,扬声喊:“胡定!还不给爷买新袍子去!”
这一嗓子,惊得胡定和阮茵齐齐打个激灵,抬眼来看他。
周沉璧终于舒坦了。
胡定悄声说:“公子,不如咱们回府?这雨虽密,好在离府上也不远了,何不一气儿赶回去,好好梳洗了,换身干净衣裳,省得外头买的袍子不合身。”
“啧!”周沉璧转头瞪他,“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这会儿走,那他多没面子,好像认输了一般?
虽然也没人与他争输赢。
胡定不知这祖宗又撒的什么邪火,暗中翻了个白眼,认命地转身往外走。
“等一等,”阮茵快步走出来,拿起门边的油纸伞递给他,“最近的成衣铺在林花巷,出了门往北行两个路口,向东拐进去便是,小哥儿打伞去吧,莫再淋湿了。”
胡定一脸感激地谢过,同时在心中将他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打着伞出了门。
少顷,纪叔从后头回来,手上拿着两块干布巾,见屋中少了一人,倒也没多问,一块递给周沉璧,另一块拿在手中,要帮他擦拭身上的污渍。
阮茵见状蹙眉道:“纪叔,您不是来盘库吗?快去忙吧,这里有我照应着。”
纪叔一愣,看看阮茵,又看看周沉璧。
“先生自忙去,我与阮掌柜叙叙旧。”周沉璧道。
纪叔方才迟疑着往后院去了。
周沉璧在柜前来回走了两趟,问:“前日与你一起那丫头呢?”
“伤了风寒,在家养着。”
“这胭脂铺平日就你二人照应?”
“还有一个伙计,今日上作坊去了。”
“听闻你这铺子生意很是不错?”
“糊口罢了。”
阮茵自认二人并未熟稔到闲谈的地步,不知他为何在此盘桓不去,却也不大在意,随口敷衍着。
周沉璧见她眼都不抬,盯着那账本和算盘珠子,不由好奇地探过头:“在算账?”
阮茵正算到关键处,被他这一惊扰,刚合好的一串数全忘了,于是抬头问:“小君侯到底来此做什么?”
周沉璧见她眼中有明显的懊恼和不耐,一时乐得连身上的狼狈都抛到了脑后,眉一挑:“算错了?”
未等阮茵反应,将那册子拖过来,上面列的是本月所售货品之数和进项,林林总总三四十条,周沉璧从上到下扫视过,边看边念叨。
“小红春六十四两二钱,天宫巧九十八两,飞燕迎蝶粉二百三十五两三钱……这便算不明白了?”
说着又抽出她手中的笔,在那纸上抄抄写写,画横又添竖,神色专注,一言不发。
阮茵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算数不该用算盘吗?
隔着一个柜台,她看那册子上的字都是倒的,盯了一会儿便眼晕,视线不经意间转到了对面人脸上。
藿麻草蹭的红疹大半已退,只有零星的几颗还顽固地钉在鼻梁上,周沉璧偶尔伸指挠一挠,仿似无意识的。
雨滴击打屋檐的声音叮叮咚咚,他的身周却自成天地,阮茵不由想到了六珈山遇见他时的样子,也是这般安安静静,矜贵疏离。
不开口,倒是没有那般讨人嫌。
未几,低头算数的那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小娘子一手托腮,正盯着他发呆,二人的视线蓦地撞在一处,小娘子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如山间小鹿,懵懵懂懂,眨巴一下,睫似轻羽,在他心尖上柔柔拂过,令他顿生一丝狼狈的无措,无措的小君侯一开口,又是讨人嫌的话。
“好看吗?”
阮茵一愣,眼中懵懂霎时褪去,又是温婉得体的阮掌柜了,视线移到账册上,问:“算好了?”
周沉璧无端生出一点遗憾。
轻“啧”一声,将账册推回她面前。
“算好了。一千六百五十三两六钱,保证一厘不差。”
阮茵手扶账册,略略一扫,最上一行写着千、百、十、两、钱,五个字中间以竖线隔开,其下按照货品类目,将银子数目分列其下。
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算数法门。
阮茵狐疑抬眼:“确定不差吗?”
周沉璧曲指敲击柜面,不满道:“我忙活半晌,连口茶都未得,竟还敢质疑?”
阮茵笑笑,搁下笔走出来,将门边一方高脚凳挪至柜前,请周沉璧坐下,转头从耳室取了茶具来,斟了一盏放到他手边,道了句“慢饮”,又回到柜后去了。
方才她用算盘合了大半,只剩下七八项,既不知周沉璧的数差不差,只好接着算下去。
周沉璧坐在方凳上,身子歪靠柜台,一手端着茶盏,慢慢品着,眼睛直直盯着她。
头一次离一个妙龄女子这般近,她那脸怕还没有他的巴掌大,嘴巴也小,薄唇未点檀,是自然的轻粉色,便是这张小巧的嘴,让他落了两回下风……哼,主要是小君侯大度,让着她罢了。
胡定还说她“温婉贤淑”、“从不与人红脸”、“无有不夸好的”,照他看,都是这小妮子装得好,总有一日他要揭开她的真面目。
不消片刻,阮茵合完了数,与周沉璧所算一致,于是另起一页,写上本月所销总数。
周沉璧的视线移到她手上,忍不住皱眉,张口又是讨人嫌的话。
“你这握笔姿势不对,拇指要按,食指是勾,余下三指控笔即可,运腕要灵……会不会写字?”
“原来小君侯还有好为人师的习惯。”
呀,还顶嘴。
周沉璧搁下茶杯,带点气,“嘟”的一声。
忍了忍,视线又挪到了那笔字上……再次忍不住皱眉:“谁是你的夫子,没被你写的字气死吗?”
不多时,又来一句:“这‘月’字里头该有两横,你丢了一横!”
阮茵闻言手上一顿,一点墨迹在笔尖晕开,很快又继续写了下去,并未添上那一横。
搁下笔,收好账册,抬头看周沉璧:“小君侯所算果真分毫不差,小女子佩服,可否请教,是如何算的?”
“想知道?”周沉璧脸上漾起得意的笑。
阮茵诚恳点头。
周沉璧掌根托着下巴,指腹一下一下敲击面颊,笑看着她,直看得阮茵眼中升起一丝愠怒,才慢悠悠道:“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引我注意?”
实则周沉璧已察觉到了,这小娘子入六珈山确实不是跟踪他,前日承认的那番话,多半也是被逼急了顺嘴胡咧咧,认清此事令他气极反想笑,也生出一点促狭之心,看她接下来还能怎么编!
阮茵眉心蹙起,满眼困惑。
她已说了不再“心生妄念”,他追究此事还有何意?难道不相信,怕她继续“纠缠”?
她此刻真有几分无奈了,怎么偏就那日去了六珈山呢?
阮茵叹了口气,认真道:“小女子前日所言,句句发自真心,绝不敢诓骗小君侯,日后也定不会再妄想……”
她穷途末路,举旗投降,周沉璧却不肯鸣金收兵,只一句话便将她逼入了死地。
“你可以妄想。”
仿佛还嫌这句话的杀伤力不够大,很快又补了一句,“我发觉,你这小娘子有点意思,所以恩准你妄想了。”
话音刚落,对面小娘子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直愣愣地盯着他,已经完全懵了。
若非此刻状况不宜,周沉璧几乎想拍桌子大笑了!
瞧她那张风云变幻的小脸,他可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生动的神色。
总算叫他狠狠扳回一城!
哼!不是很能说吗?继续说啊!
阮茵被周沉璧搅昏头了。
理智上,知道他是信口胡说,可他的眼神——他长了一双过分干净清透的眼,眉弓高挺,眼窝深邃,瞳中含一丝温软笑意,与人对视一久,便似多情的注视——令她生出几分困惑。
一个呆呆愣愣。
一个沉不住气。
良久,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小君侯……是认真的吗?”
“回府我便让阿娘去提亲。”
各自说完,双双再次愣住,渐渐地,可疑的红晕爬满了二人的脸。
周沉璧有些尴尬。她郑重的神色,让他这个玩笑显得极为轻浮。
这时,对面的小娘子又开口了。
“男子都似你这般,将婚约当成儿戏的吗?”
周沉璧一怔,仔细观她神色,才发觉她此刻眼中极冷极静,面上轻红非因羞赧,而是怒气。
霎时间,胡定的话在耳边响起。
“她那阿爹年轻时风流多情,招惹了她娘……没几日将人抛下,回扶苏郡娶了门当户对的正头娘子……”
周沉璧便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身形彻底僵住了。
寂静良久。阮茵道:“雨停了。”
她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周沉璧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被叫住。
“小君侯。”
周沉璧转过身。
见那小娘子从柜台后走出,径直走到他面前,蹲身行了一个大礼。
“小女子往日无意冒犯,日后也无心再多纠缠,求小君侯大人大量,勿再与我计较,他日见到,也只当不认识阮茵。”
她的姿态恭敬有礼,语气不卑不亢,周沉璧无需看她的脸,也知她此刻神色,必定如她发间斜斜插着的这支白玉簪,看似温润,实则触手生凉。
一时间,周沉璧仿佛被人抽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她的闺名,单字一个“茵”。
“茵”者,席褥也。
如此平凡之物,配不上她。
雨停了,地上的水洼一个接一个,将天空分成好些块,投进这平静的小湖里。
街上渐有行人闲逛,来往间避着水洼,只有一人毫不在意,不时踩一脚进去,激得泥水四溅,天空也跟着震荡起来。
胡定一手牵着两匹马,沉默地跟在周沉璧身后。
他方从成衣铺买衣裳回来,虽有雨伞遮身,还是淋的不清,看到周沉璧走出胭脂铺,本想上去抱怨两句,扫见他面上神色,又乖觉地闭紧了嘴。
以胡定察言观色登峰造极的本事,也闹不清周沉璧此刻是个什么情绪。
也不骑马,一个人负手朝前走,头微微低着,脸上的神情似懊悔,还有困惑、无措……这还是他认识的缺心少肺的小君侯吗?
不过离开一会儿,公子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
走了两条街,视线范围已看到侯府的朱漆大门了,胡定跟上一步,小声提醒:“公子,快到家了。”
周沉璧抬头,停住脚,愣了片刻,继而转身上马,夺过缰绳,掉转马头原路返回了。
“公子,你去哪?”胡定急问。
周沉璧闷声:“去衙署住几日,你回吧。”
胡定手里捧着新买的衣裳,眼见周沉璧消失在街口,一时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家门前却不进去,也不急着换衣裳了,跑去住什么衙署,那公房能有府里待得舒服?
衙署!
庞城巡检司西道衙署在东城门附近的显忠坊。从侯府到显忠坊,必要经过胭脂铺,再从其旁边的石榴巷穿过。
去什么衙署……不就是想回去看小娘子吗?
胡定看清了事情本源,周沉璧却还在一团乱麻中纠缠。
他不回府,一来是不知此时府上情形,万一阿爹阿娘从绿衣洲回来了,又要拎着他耳提面命老生常谈,他此刻懒得应付,不如去衙署待两日,理清了头绪再说。
理清什么头绪?
周沉璧拧着眉,陷入了沉思。
明明是那小娘子招惹在先,如今反倒成了他理亏。自然,他不该轻狂说出提亲的话,害她伤了心……她伤心了吗?
周沉璧回想方才的对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似有一个瞬间闪过黯然,那一刻,她既不是外人口中温婉端庄的阮掌柜,也不是他眼中一肚子算计,偶尔露出**的小娘子,只是一个因阿爹阿娘而难过的小姑娘。
周沉璧揉了揉心口,勉强揉散了一丝涩涩的不适感。
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胭脂铺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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