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帝台春(二十二)

寝室又不同于书房的端肃,布置得十分华丽奢靡。

金丝楠木的桌椅,蜀绣的帘幔,掐丝嵌宝的香炉,波斯绒的地毯。

这样的富贵乡,看起来和一把刀剑毫不相干。

秋白鹭在室内转了一圈,视线扫过各处,全然不见什么刀剑的踪迹。

又勉强按下烦躁的心思,胡乱搜查了半刻钟,忽听得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她推开门走到院中,那敲梆子的声音更响亮了,敲梆子的人还在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秋白鹭心下暗算,大概已是亥时了。抬头果见明月当空,清辉遍地。

再转回头去看那座黑沉沉的宫殿,更是厌烦之意大增。

若不是当日一时不察,落在沈江英手中,被迫交换了刀剑,何至于落得今日来做梁上小贼的地步!

若不是秋池刀是父亲死前请托了薛伯父辛苦转交到自己手上,若不是父亲当年心心念念要把秋池刀送归,若不是自己又立誓要完成他的心愿……

什么名刀宝剑皆是身外之物,若不是这把刀上有这么多前情往事,自己何至于被一把刀拖累至此。

秋白鹭回转头去,在殿内埋头搜寻起来。

妆台上只见一柄不过指长的眉刀,秋白鹭料想绝不是它,随手弃在一旁。抬手去拉桌上的小抽屉,一下竟没有拉动。

秋白鹭“咦”了一声,将小眉刀探进缝隙中,真气灌注其中,顺着缝隙一划,任凭其中有什么机巧也都不作数了。

这次再去拉抽屉上的扣环,果然顺滑地拉开了。

这抽屉不大,内里装的东西也只有一样,秋白鹭一见之下,仍是大吃一惊。

这是一只偶。

一只喉口钉着长针的偶。

偶胸前所写的生辰八字也是她熟悉的——这是皇帝的生辰。

秋白鹭神色复杂,但在最开始一瞬间的震惊后,倒也不觉得意外。

她捏着这只偶,颇觉棘手。

前朝以神鬼立国,这种巫蛊之术蔚然成风。

虽然自本朝开国以来,一向抑制这种巫蛊之事,但不管是民间还是达官显贵之家,这种事情向来是屡禁不止。

然而皇后并不是深闺里只会扎小人的怨妇,她既然用这种手段,就是认定这种方式能够起效。出于对皇后手段的敬重,秋白鹭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只偶了。

烧掉?剪掉?埋掉?

秋白鹭从不信这些,故而也从不曾了解过。对着这只偶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揣进袖子里,只等一会悄悄扔到阳乾殿,叫秦岷自己想办法去。

从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已是月上中天。

秋白鹭心道,皇后的佩剑看来是找不到了。

她倒也并不怅惘,反而松了一口气,暗自安慰自己道:且等着沈江英自己找到那把剑吧。

又十分豁达地劝慰自己:父亲又没说要什么时候把秋池刀归还,已经拖了十年,还怕再拖十年吗。只等沈江英老去便是了,他风烛残年敌不过我年少力壮,还能按着刀不还吗?

既已打定主意,便不再浪费时间,秋白鹭拉好面罩,飞身跃上屋顶,定神认清方向,便向阳乾殿方向去。

阳乾殿和坤宁宫相距不远,但路上巡逻渐密,来往的宫人也多起来,秋白鹭摸过来很花了一点时间。

隐身在阳乾殿花木的阴影中,秋白鹭静静等着前面一队禁卫过去。

却见四个内侍抬着一张小榻,四人均是神情严肃中带着一丝恐惧,脚步匆匆从前面道上经过。之后几步外跟随着几个宫女,又都是脚步踉跄神色惊惶,面上悲戚之色深重,好似强压着眼底的一汪泪。

这是怎么了?秋白鹭顿起疑心。

忽听打头的宫女泄露了一丝哭腔“娘娘——”,又很快被同伴的视线逼了回去。

娘娘?

现在宫里还有哪一位娘娘?

空气中传来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腥味,秋白鹭再去看榻边垂下的一只苍白的手,霎时间顿悟,是莲妃,死去的莲妃。

皇帝赐死了莲妃。

秋白鹭目送这支不敢发出悲声的送葬队伍走远,捏紧了袖中的偶人。

或许并没有经过再三思虑,她将手中这只偶丢在脚下,又一脚踢进树根处的泥水里。

苦海无涯,且自渡吧!

*

上弦月叫云托住下半边,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小牙儿。

西城,富春坊,一户平民人家。

正房的门打开了,蹦蹦跳跳走出来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屋里传来一声叮嘱:“不要跳,怎么和你说的!”

另一声温和而雍容:“不妨事。”

小女孩听了第二声反而瞬间乖巧了起来,去厢房拿了包袱回去,双手奉上:“娘娘,拿来啦。”

屋内两个女子在镜前一坐一立,此时立着那个放下手中梳子,回头伸手:“红红,给我。”

坐着的女子也跟着偏过头来,乌云似的发髻未加钗环,堆在薄施脂粉的面容上,好似古画里的美人。

只是右脸一道长长的伤痕,为这张神女似的面容添了几分狰狞,她微微一笑,那一分厉色又雪一样消融了。

红红脸也红扑扑的:“娘娘打扮起来真好看!和那年救我们时候一样好看!”

青青看着皇后面上的伤痕:“都怪我们姐妹保护不力。”

皇后摇头:“你们能从皇宫大狱中救我出来已经很是不易,不要苛责自己。”

青青打开红红递过来的包袱,挑了几样华贵的首饰出来,给皇后一一戴上。

皇后揽镜自照,信手涂上艳红的唇脂,终于掩盖去脸上最后一丝病色,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神色晦暗:“毕竟是要去见一位贵客,要细细打扮才不露怯。”

青青想了想,又取了眉笔,把她的眉形描得更锋利了些。

皇后赞赏地点头,青青扶她站起来。

“走。”

从厢房的衣橱里进了地道,再曲曲折折地沿着地道走了百余步,地道逐渐多了支路,墙壁和铺地也用上了青砖,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一处开敞的地下厅堂。

红红推开门,扬着头通报:“娘娘来了。”

厅堂内只点了两三支支蜡烛,远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上首坐着的人身披羽衣,面孔隐没在黑暗中,嗓音嘶哑地笑了两声:“小老儿有失远迎。”

皇后微微点头,便算见过礼:“盛氏一门俱没,先生救我小妹出来已是大恩,恩义至此,何拘俗礼?”

羽衣老者微微点头,又问:“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先说好,天命仍在秦氏,如今太子已死,我是不能再同你们……”

皇后眼中精光闪动:“先生有没有听说燕都城里最新流传的童谣?”

羽衣老者欠了欠身:“是你?”

皇后微笑:“农人伐庭树,榛树齐根斩。槐下尚有荫,一夕病衰无。红杏才新栽,盈盈墙外开。伐树庭无树,哀呼怎奈何。”

皇后悠悠念完,自己含笑品味片刻,一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小腹,道:“皇帝无子,我却有子。秦氏的天命,是在天子手上?还是在我的手上?”

羽衣老者震惊:“你……”

皇后又道:“皇帝不会理会你们,我却可以给你们一份从龙之功。”

羽衣老者的呼吸变了。

皇后补上最后一击:“况且我们并不是完全败了,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盛家还有些根基。”

羽衣老者别无选择。

崇明帝不只是漠视他们,更是对他们充满了恶意。过去三年,不仅不许他们在京畿布道,更是拔除了他们五个城市的据点。

若非如此,明明得到了“天命秦氏”的卜辞,他们为什么还要冒大险和卫国公府勾搭在一起?

羽衣老者心道,他娘的天命秦氏,怎么不能是娘胎里的秦氏?

他阴沉沉地抬起头:“还望娘娘不要负了今日盟约。”

皇后心喜,温声许诺:“我儿坐江山一日,先生便是一日国师。”

羽衣老者思量着自己的实力:现在八坛之中自己居首位,又是自己先和卫国公府搭了线,原就该自己当这个国师。

当下志得意满,有意给皇后卖个好:“二小姐遭难失了双目,娘娘若是没有他法,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百鸟叩天祭法?”

不想皇后听了此言大惊:“绰君她怎么了?”

羽衣老者这才想起,前几天见卫国公府宫变失败,便不再将他们放在心上,随手救下盛绰君之后也没有仔细安置。

皇后的人找来的时候,他正为怎么安全撤出燕都城烦心,也没有记起告诉皇后盛绰君失明的事,以至于皇后现在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也并不心虚,装得十分恳切道:“前几日只当二小姐是暂时失明,也怕娘娘悬心,故而不曾告知。今天请了医生,说是损了筋脉,恐怕……”

皇后看着父兄儿子死在面前没有哭,此时却险些压不住眼泪:“你方才说什么,百鸟叩天祭法?”

羽衣老者端出一幅老神棍的架子:“前朝传下的祭祀之术,应象直指鸾神,是我教内不传秘法。”

皇后点头:“那就多劳先生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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