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彤彤斜阳沉沉地坠着,好似下一瞬就会掉进远山之中。
屋外人来人往,阵阵欢声笑语不时飘进屋内,燕计酒馆的大门生生地将世界隔成两半,小满看着屋檐下的安凌,拿不准是不是该摇头。
良久,他听到安凌缓缓开口道:“我改主意了。今晚打烊后,我教你内功的心法口诀。”
一阵晚风从门口吹了进来,安凌的碎发随风摇曳。小满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看向安凌背光的脸,目光穿透层叠阴影。
半晌,他听见自己轻声问道:“真的吗?”
安凌点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如血的残阳映在小满黑沉的眼底,他看着站在门槛前的安凌,余光里,两天前被泼上的剩饭剩菜的地方猛地撞进视线,恍惚间,他颈间一凉,安凌那黑沉如水的眸子再次压在眼前:怎么,你不怕死?
不知过了多久,小满终于开口了:“好。”
也许是因为没有想到小满会答应地这么快,安凌的眸子里喜怒难辨。她定定地看着小满,良久没有说话。
老胡抓耳挠腮地左看看右看看:“所以……你们这算是和好了吧?”
西沉的斜阳下,安凌和小满视线相对,默然无声。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继续去炒菜了。”老胡再一次试图打破沉默。
望着眼前仿佛静止了一样的画面,老胡尬笑了一声,吭吭哧哧地往后厨走去。
“客人都跑了还炒什么菜啊。”安凌突然叫住了打算逃跑的厨子。
“……”老胡动作一滞,尬笑僵在脸上。
安凌看向小满,红彤彤的夕阳勾勒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眼眸中目光有些深沉。她轻声问道:“你有什么喜欢吃的菜没?”
小满愣了一下,他轻抿嘴唇:“没什么喜欢吃的菜。”
安凌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了逃跑未遂的厨子:“你还记得昨天下午这小毛贼来抢劫的时候客人都点了什么菜吗?”
老胡只想赶紧脱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记得了。”
安凌眨了眨眼,随即流利地报出了一长串菜名,在老胡惊讶的目光下,清脆地说道:“把这些菜都做了,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庆祝小满正式成为燕计酒馆的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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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额勒城冷风乍起。老胡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后,掂着大包小包缩着脑袋准备回家。
“老胡,路上当心点啊。”安凌将他送到门口。
“放心吧,诶,这饭菜你确定不留一点吗?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啊。”老胡将袋子提溜到安凌眼前。
安凌下意识往后一退,避开了哐当作响的袋子。她看向满脸笑意的老胡,突然认真问道:“你考虑成个家吗?”
老胡的眼睛瞬间黯淡了,默默地将举着的袋子放下,沉吟半晌方重新笑道:“害!我天天在你这可怕的酒馆里夹缝中求生存,还想那事?”
安凌定定地望着老胡,笑道:“也是。不过老胡,”安凌突然神色一沉,“无论如何,你没事别总往青楼里跑!对身体不好。”
老胡眼里划过一丝惊恐:“你……你管那么多干嘛!”
“老胡,”安凌语气沉痛,“我看你最近心神不宁,炒菜不是盐放多了,就是醋放多了,你翻炒的时候有几次连锅都差点没掂起来。你,你得注意身体呀!”
老胡脸上的表情比哭都难看,待要辩解什么,安凌突然收敛笑意,正色问道:“老胡,你觉得我算是个好人吗?”
“?”老胡脑中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心说这掌柜娘子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脱。
不过,安凌的跳脱问话倒是提醒他了,一个念头突然冒出心头,于是他激动地说:
“你当然不是好人了,你这个老奸巨猾的掌柜的!”
“我去万家酒馆应聘的事,根本就不是李掌柜告诉你的对吧?我是借着去买菜的由头出去的,你当时是不是偷偷跟踪我来着,怕我回来给你报假账?”
安凌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还挺聪明。”
老胡嘿嘿笑道:“那是。”随即一丝惊恐目光闪过,“诶!天地良心,我只虚报了那一次账目!那,那都是因为隔壁的塔拉找我借钱我才鬼迷心窍地报了假账!”
“得了吧老胡,塔拉都告诉我了,你当时是拿着钱逛青楼去了!”安凌一拳垂在老胡厚实的胳膊上。
老胡踏着清冷月色离去后,安凌来到小满房间。小满正端坐在床榻上。
“准备好了吗?”安凌问道。
小满点点头,随即又茫然地问道:“要准备什么?”
“准备好接受武学大师给你倾情授课了吗?”安凌问道。
“亲……情……?”小满一脸茫然。
“……”安凌以手扶额,摆摆手:“我忘了你南国话说不利索。没什么,现在我们正式开始。”
安凌把桌前的椅子搬到床边,坐下后正色道:“你以前练过内功吗?”
小满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嗯,不错。”
莫名得到表扬的学徒有些激动,虽然他也不知道这表扬因何而来。
“哪里不错?”学徒大着胆子求教。
“你底子干净,只要照我说的修炼起来,虽然不能保证你几年之内就练成深厚的内功,但能保证你今后不会走火入魔。”
“……”小满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他见识太浅薄,所以只能挠挠头,求知若渴地看着武学大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满听见了武学大师老僧入定般的语气。
“……”小满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我怎么觉得这几句词儿有些熟悉?”
安凌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哦?你竟然听过?这是老子的《道德经》。”
小满有些犹豫地看着安凌,踌躇再三,低声说道:“安凌,对别人自称老子是不礼貌的行为。”
“……”安凌一副“我该说你什么好呢”的神情,清了清嗓子,以世外高人的语气念诵了半本《道德经》。
望着抓耳挠腮的小满,她微微一笑:“都记住了么?”
“……”小满表情复杂,半晌,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你,你要是反悔了不想教了就直说。”
安凌板着脸,仿佛是一代宗师在开导不成器的徒儿:“这是内功心法,江湖上的武学大师都会背,今晚你若是能把它背下来,就离成为大侠近了一大步。”
小满内心的崩溃之情溢于言表:“啊?这和我想象得不一样啊。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办法?”
安凌望着悲痛的小满,霍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神情严肃,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如何拯救天下苍生。
小满目光紧随着来回走动的安凌,渐渐看得一个头两个大。正当他打算开口问话时,安凌忽地停住了脚步,转头目光严肃地望向他:“确实有个简单的办法。”
说罢,她快步走到小满身边,在床榻上坐了下来,迎着小满充满期待的目光,开心地说道:“我亲爱的小跑堂,办法就是,你先识字,这样,背书就没那么费劲了。”
哐——小满向后仰去,后背重重打在床榻上。半晌,他坐起身来,咬牙切齿地说:“绕了这么一大圈,到头来,你还不是想诓骗我学习南国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安凌将小满轻柔地揪起来,秀眉一挑:“你这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我亲爱的学徒,在南国,学习圣人经典可是要交钱进私塾的,我现在愿意给你免费辅导,你可要珍惜机会呀!”
望着老奸巨猾的老板,被戏耍了的跑堂近乎咆哮地说:“我去李掌柜那里应聘的时候问过了,他们家的跑堂不光看不懂菜单,有些连南国话都不会说,但是人家照样是额勒城生意最红火的酒馆!”
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跑堂喜提了一记胸口碎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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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天时,安凌回到了自己卧房中。
哗地拉开一把椅子后,她揉着太阳穴坐在桌前,取出了贴身收着的那封聘任书。
就着清冷的月光,安凌轻轻打开信封拿出信展,将折着的纸张哗啦展开后,她手指轻轻捻了一下。
在写着“聘任书”的纸张下面,附着一张材质粗糙的纸。安凌用指肚摩挲着纸张凹凸不平的表面,脸上的神情变得愈来愈严肃。
安凌将聘书放在膝上,将薄纸对着从窗棂渗进来的月光,一行有些狰狞的大字显露了出来:
“明日午时,巴根比武场,有要事相商,不见不散。”
安凌缓缓垂下双手,昏暗的房间里,她默坐着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良久,发出一声幽长的叹息。
他提前回来了。
本以为这一个月他都不在额勒城。
本以为还有更长的时间。
安凌起身点亮桌上的灯盏,火舌由弱变强,映出了秀眉紧蹙的掌柜娘子。
默坐了半晌,她提着那张写着狰狞大字的纸盏一角,慢慢靠近火苗,然后顺势一丢。火舌迅速贪婪地吞噬纸盏,发出心满意足的噼啪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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