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任老哥疑惑地打量着他:“那我问你,你深夜凿墙,是为何?”
“……凿壁借光啊?”
“?”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就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任老哥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外面的世界?我们北蛮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度,你不知道吗??没上过学吗??”
“……还真没受过这教育。”少年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任老哥又问道:“你这作案准备得还挺齐全,你提前几天就过来挖墙角了吧?”
少年冷冷地看着这个总是使用古怪词汇的守夜人:“这个墙角其实早就被挖了,我听我江湖上的朋友说,之前有好些人从这个地方出去过。”
“!”任老哥大跌眼镜,三观震得稀碎:“这……”
随即,一个小人在他心里叨叨: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被可汗知道了!不然,干事的职级就被撸了!
叨叨到这里,任老哥突然觉得他决不能把眼前这个少年扣下。不然,万一他在供词上说出了自己的失责,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任老哥背过了手,深沉说道:“嗯……那你知道错了吗?”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
“既然知道错了,咳咳,那你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任老哥大手一挥。
有可汗危信的男人:“……”
小老弟:“……”
少年:“……这……关键我也没地方回啊。”
“你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任老哥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背着三个男人的目光,少年云里雾里地往城里走去。
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任老哥轻咳一声,看向两个晕头晕脑的下属,板起脸问道:“你们从今晚的事情里学到了什么吗?”
下属们面面相觑,空气一时十分安静。
半晌,小老弟大着胆子回答道:“……学到了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可汗危信的男人也试探地回答说:“……学到了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任老哥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不,”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转头,道:“小时候不好好努力,长大了就要熬夜搬砖,来吧,咱们一齐把这墙角给补上。”
-
一刻钟后,额勒城的某街角。
刚刚偷渡失败的少年将任老哥的话听进去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于是他回到了之前乞讨……不,闯荡江湖的地方。
不过,他很快就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以前他都是大大咧咧席地而卧,但现在他不想弄脏身上的衣服。
低头看看身上的黑色武服,清冷的月光映出如水的材质,衣服是那样合身,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伸手掸了掸因为挖砖和钻洞沾上的灰尘,又捋了捋褶皱的衣摆。
一阵凉风吹过,少年不由打了个冷战。他下意识地把手踹进兜里,然后下一瞬表情便僵在了脸上——
眼光不错……那一整沓衣服里面,就那件兜里有钱,有三根银条。是我预付给你的工钱。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要给我燕计酒馆干一个月的跑堂。
兜里的手猛地攥紧了衣料,由于太过用力,少年的指节发出格格的轻响。
紧抿着嘴唇,少年开始在原地踱步——
仔细想来,安凌看到他吊坠之前是要进内室拿衣服的,所以即使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也想好了要把衣服赠给他。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这么珍惜身上这件衣服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没有人对他这样施加过善意。
也没有人像她那样不择手段地利用过他。
一股躁郁之情突然涌上心头,没由来地,他突然想起了吊坠的由来。
“来,你们一人一个。”当他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母亲把他和哥哥叫到一起,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春天的风:“这是你阿爸从一匹濒死的小狼身上拿到的,特意做成了吊坠,送给你们两个做礼物。”
精巧的小狼牙吊坠晶莹剔透,映出了两双黑溜溜的眼睛。
两双小手接过吊坠后便急不可耐地将它挂在脖上。“我的好看!”“瞎说,明明是我的更好看!”两个孩童开始攀比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好了,你们阿爸特意请工匠将这两个吊坠做得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分别。”母亲笑着看着打打闹闹的兄弟二人,弯弯的眼角温柔地褶出细细的纹路。
“你们阿爸说那匹小狼是罕见的异瞳,它一个眼睛是绿色的,一个眼睛是蓝色的。我们草原上相传,异瞳狼是腾格里降下保佑生灵的神明,百年难得一遇,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戴着这吊坠,它能护佑你们心意相通、一生平安。”
脑海中的下一个瞬间,白昼褪去,黑夜袭来,蒙古包里火光冲天,他从梦中惊醒,一双大手拽着他不由分说地往外狂奔。
“哥哥!”小小的身躯只披着单薄的衣衫,两条小腿吃力地迈着步子。
“快跑,不然就来不及了!”哥哥回头大叫道,漫天的火光映在他黑沉的眸子里,脖子上的吊坠反着血一样的红光。
大手牵着小手飞奔在滚滚黑烟之中,烧焦的草叶如黑蝴蝶一般上下翻飞。
不知跑了多久,那只大手突然一僵,步子也慢了下来,小小的身躯在疑惑间抬头一看,不远处一个肥胖圆硕的身影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那人见到气喘吁吁的兄弟俩,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
那样子,仿佛是伺机而动的野兽对着终于踏入陷阱的猎物志得意满地亮出了獠牙。
“哥哥?”小小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着,他抬头望向身旁瘦高的身影,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睛里满是他当时不能理解的神情。
他晃了晃手臂,可是哥哥却毫无反应,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呛人的糊味被黑烟翻卷着重重拍在脸上,眼泪和鼻涕喷涌而出,模糊的视线中,哥哥终于动了一下,他转过头,清瘦的脸上充满了和年龄不符的决绝:
“记得额吉说我们的吊坠有什么用吗?”
“?”他讶异地摇了摇头,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你从今往后一定要记住了,”哥哥缓缓蹲了下来,一字一句说道:“它能护佑我们心意相通、一生平安。”
“记住了吗?”
他点点头,一阵浓烟卷着草叶扑面而来,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好,”哥哥点点头,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也记住了:等下我数三二一,你和我分头跑开,对面那个人应该会来追我,但是你不要怕,不论你听到什么,千万不要回头,要一直一直往前跑,跑到你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也要继续往前跑。”
“不,我们不能分开!”小小的身躯爆发出一声惊天的叫喊,他茫然而奋力地摇摇头,双手死死地抓住哥哥的衣袖。
刷地一下,哥哥狠狠地甩掉他的手。
“你听我说,这个吊坠会将我们紧紧相连,即使隔着天涯海角,我们终将会找到彼此。”
“不!我不要和你隔着天涯海角,哥哥!哥哥!”
“三!”
“不!”
“二!”
“哥哥!”
“你若不按我说的做,我就一辈子都不去找你了!一!”
“哥哥!!”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被猛推了一下,下一瞬,哥哥瘦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滚滚浓烟之中。
“啊!!!”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后来,他终于迈开如灌了铅的双腿,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出去,那人也果然如哥哥所料并没有朝他扑来。
滚滚黑烟如刀一般刺进肺部,当他跑到全身痉挛时,狂风中他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没有遵守约定,还是回了头。
滚滚黑烟翻腾而上,血灰色的天空中,一轮澄黄的满月悬在半空,诡异而静谧。
阿不花那一定就是在那天晚上拿到另一个小狼牙吊坠的。小满心想。他把吊坠给安凌看过,所以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早晚有一天,他要亲手杀了阿不花那。
他要将他碎尸万段。
想到这儿,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内心腾然升起——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就在额勒城,可是他却束手无策。
因为他太弱小了。
弱小到连一个南国女子都打不过。
弱小到让那个南国女人哄骗得团团转而不自知。
弱小到他的胸腔明明因填满了愤恨而要炸开了,可他还是无可抑制地想要亲吻那冰凉的薄唇,想要一把将细瘦的腰肢拥入怀中。
寒凉的晚风打着旋儿扫过街头巷尾,小满裹紧了衣服,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街角躺了下来。
坚硬冰凉的路面硌着他的后背,翻身数次后他依然难以入睡。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他轻声叫了出来:
“安凌。”
这一叫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寂静难耐的深夜,似乎叫一叫她的名字,身上就会暖和一些。
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一吻。她的嘴唇是那么冰凉,她的玉齿坚硬如冰。
可是一切都比不上当他把她推开时,她眼神里那透着绝望的寒凉。
这样挺好,他心想,这就是唇亡齿寒。
因为他才是她世界里唯一的温暖,现在他要把这份温暖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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