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胡和小满来到燕计酒馆门口时,那熟悉的大门让小满心里猛地一抽。
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拿匕首刺向安凌,昨晚他也是从这里扬长而去。
吱哑一声,老胡打开了门,店内的布置一如他来的时候那样,地板干净得能反射人影,略显陈旧的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这一刻,小满突然明白了物是人非的意思。
“安凌她……她是怎么走的?”小满问道。
老胡正从随身带着的袋子里往外拿东西,几朵白花、一副挽联、两身白色长衫。听到小满的问话,他动作一滞。
“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你知道什么意思吗?”老胡问道。
小满摇摇头。
“意思是说,人可能早上还沉浸在极度的喜悦之中,晚上就遭遇巨大的祸患。当然,这句话也能反着理解。”
小满点点头,心说这句话确实不错。
老胡把一身白色长衫并一朵白花递给他:“把这身衣服换上吧,过一会儿有几个熟客会来,咱们一起给安凌举办个小的仪式。”
小满定定地看着那叠衣物,没有伸手去接:“老胡,你还没回答我呢,她究竟是怎么走的?”
老胡伸在半空中的手一僵,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就说来话长了。”把手中的衣物放在旁边的桌椅上,老胡望向了门外:“这事我本不应该告诉你,可是既然她已经走了,我说了也无妨。”
小满瞳孔微微放大,只听老胡缓缓续道:“安凌一直在秘密地把南国的机密情报传给北蛮可汗,但昨晚这里边出了岔子。”
“简单来说,她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没能完成,所以可汗处决了她。”
小满身子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什么重要任务?”
老胡锐利地看了他一眼:“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这些事情水太深,安凌就是卷在里面太久才出了事,你就不要往里面掺和了。”
看着小满的脸色愈来愈沉,老胡又补了一句:“她若是还在,一定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你就不要再问了。”
蓦地,一股巨大的哀伤在心房中破土而出,如藤蔓一般迅速绞紧了五脏六腑。
灿烂的朝阳从敞开的大门畅通无阻地照射进来,酒馆的前厅罕见地明亮了起来,老胡和小满一个看着门外,一个看向虚空,一时之间酒馆寂静无声。
良久,小满打破了沉默:“所以是阔台可汗杀了她?”
老胡猛地转过头,目光里有一丝惊异:“我不该提的。”
小满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一双黑沉的眸子里射出两道寒如利刃的目光:“所以阔台可汗就在额勒城?”
老胡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大踏步走到小满身前,胖胖的身躯阻断了前门的晨光:“你问这干什么?你可千万不能犯傻啊!”
面对老胡异常严肃的目光,小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抬起头,目光决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北蛮天经地义的道理。”
一双粗糙的大手猛地握住小满劲瘦的胳膊,老胡近在咫尺的脸上每一个褶里都溢满了惊恐:“不,你决不能去寻仇!”
小满不为所动,他静静地看着失态的厨子,冷冷地从唇齿见吐出一句话:“你在这里炒了这么久的菜,现在她走了,你就一点也不想给她报仇?”
老胡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痛苦,紧握着小满双臂的大手僵硬地滑落。
半晌,他颤抖着双唇轻声说道:“你不明白,这里面水太深,事情不像你表面看到的那样。”
小满比老胡略高一些,他俯身直视着老胡浑浊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厨子粗糙的外表下直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半晌,他轻声问道:“老胡,所以你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燕计酒馆的厨子此刻仿佛被雷劈了一般,良久他都定定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艰难地动了动脖颈,眼睛里最后一丝光采消失殆尽。
“小满,”老胡嘶哑地说道,“你还是走吧,我那个朋友老聂,聂元,他在江湖上有些人脉,等仪式结束之后我就让他带你离开额勒城往南走。”
-
哗啦。
那是棺材盖合上的声音。
小满从不知道一个声音能如此恐怖。
棺材盖将安凌惨白而安静地脸永远封住,盖子合上的那一刹那,仿佛一计重拳砸进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承受不住躯壳的剧烈疼痛而暂时逃了出来。
恍惚间,他看到老胡胡萝卜一样的手指不停地揩着眼泪,胖胖的身躯抖得太过剧烈,以至于胸前的挽花差点掉在地上。
他看到棺材前垂手而立着一圈熟客,人人身着白衣,神色凄惶,他们中有的人动了动嘴唇,朦胧中他听见人说:“安娘子武艺那么高强,谁想到就这么走了?”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穿着黑衣出席仪式的人。黑袍上缀着斑驳纵横的血迹,胸前别着的白花和头上缠着的白绷带显得异常耀眼。
他看到自己双拳紧握,唇角因内心翻腾的复杂情绪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安凌。他听到自己内心这么叫了一声。
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他就再也没听过自己如此绝望的声音了。
安凌。
你还没告诉我,安是安全的安,那凌是什么?
你不是让我给你打八十三年的工吗?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是我把你害死了吗?
额头隐隐抽痛,已经止血的伤口再次崩开,白色的纱布上渗出斑驳血迹。
一行滚烫的液体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缓缓滑落,小满木然地抹了一把,混着一丝鲜血的热泪将手背整个打湿。
窗外的艳阳不合时宜地将整个酒馆照得窗明几亮,屋外麻雀叽喳乱叫,晨风透过窗棂和门缝轻柔地拍打在众人身上,额勒城今日的天气难得的舒爽而灿烂。
抬头望着高照的艳阳,小满突然想起了他名字的由来。
月圆之夜,艳阳之日,从此都成为他心中的梦魇。
悲伤如潮水一般没过头顶,四肢百骸仿佛被千万只虫蚁咬噬,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他在极度的痛苦闭上双眼。
眼皮再次睁开的时候,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里闪着阴鸷而执拗的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飘在半空中的灵魂回归□□,攥紧的双拳仿佛能将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碾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