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一生,秦越柏叱咤风云,基本没有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
哪怕是最后被人偷袭,他也能冷静分析,力求将伤亡降到最低,尽人事听天命……虽然结果不是很好,但他脑子里总归有个明确的目标和方法,供他与天命争上一争。
这是一个领导者杀伐决断的必备素质,他自己修得了这份素质,也将这份素质潜移默化地教给竹钰辞。
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竹钰辞突如其来的告白,他这份杀伐决断忽然就像炮火里湮灭的蚊子:在一刹那间被轰得粉身碎骨,散成飞灰,被团吧团吧揉成一片,丢到了不知哪个地方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越柏难得怔愣地呆在原地,看竹钰辞浓黑如鸦羽的睫毛颤抖着,自虐似的说道:“我大逆不道喜欢你这么久,你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过了片刻,秦越柏才从大惊失色中缓过神来,皱眉训斥他:“胡闹!”
竹钰辞冷不丁睁眼,目光与秦越柏在空中对上,幽魂总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居然看到了自己,下意识张开双手。
见竹钰辞只是茫然地盯着半空某一点,并没有飞扑进他怀里,秦越柏这才反应过来,他没有看到他。
这样才对,他本就不应该看到他。
他缓缓放下了手。
“秦叔叔,你骂我吧,我知道你要骂我的。”竹钰辞刚才本已经哭够,现在说着话,睫毛下又偷偷滚出泪珠,像是真的遭到了心上人责骂,委屈到了极点的模样。
知道要被骂,怎么还敢说这种胡闹的话?秦越柏正要宽慰他几句,却听他接着抽泣道:“反正,呜,反正你再骂,我也不会改。”
“……”
秦越柏感到久违的头痛——竹钰辞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很乖的小孩,只会叫他舒心,不会叫他气急攻心,上次把他气到这样青筋暴起,还要追溯到竹钰辞大学时打群架、把自己弄伤的时候。
仿佛把他气成这样还不够,竹钰辞扬起下巴,端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强撑神情说道:
“我喜欢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改。到时候我死了,就埋在你旁边,墓碑上写秦氏总裁之妻,我看他们谁敢不认!”
“反正大家都知道,你身边没有别的人,就同我最亲近。你不在了,我说你妻子是谁,你妻子就是谁。”
秦越柏就这样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在竹钰辞举头三尺飘着,无可奈何地看着小Omega倔强的眼睛,有些大道理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罢了,他想。
孩子现在固然是误入歧途,把孺慕当成了喜欢,这确实是大错特错。但幸好他还年轻,也幸好自己早早死了——没了念想,那点被误解的情愫很快就会在岁月里消磨殆尽,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小辞这么聪明,有朝一日必定能幡然醒悟,抽身而退,找到真正的一生所爱。
有些道理,本就不用说得太多,而且反正他现在说什么,活人都听不到,多费些口舌又有什么用。
只会更气到他自己而已。
于是最终开口时,他抛下那些规劝,只问了句:“竹小辞,你有没有点良心。秦叔叔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人,是因为谁来着,你还记不记得?”
三年前,越锦集团走上正轨,秦越柏有了多余的空闲时间,对竹钰辞花心思培养,就拿自己的生日宴给他练手。
他生日在元旦,圈内人基本都知道,纷纷赏脸上门。青葱少年第一次得了这样的机会,小试锋芒,从早忙到晚,礼单、酒水、菜品等都是亲自过目,对几位宾客的过敏原都倒背如流,一场生日宴圆满结束,秦越柏把他叫到身边,许他要一个奖励。
竹钰辞那时已经长成漂亮模样,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望向他的时候满是纯良。他仰着白净的脸蛋,软声说他不缺什么:
“不过前几天你送我的那个香水,跟我信息素一个味道,用着怪怪的,我想换一瓶。”
这不能怪秦越柏——虽然竹钰辞已经在家住了两年,但秦越柏此前忙着拼事业,跟竹钰辞实在不熟。他能知道竹钰辞喜欢香水,就已经是个很细心的长辈了,信息素这样私密的事情,他真的没法了解。
谁知道他想着少年适合的香水,随手挑了瓶PRUGE的蝴蝶鸢尾,就正好撞上了人家本来的信息素呢?
染上人工制成的信息素气息,显得时时刻刻都在发/情似的,少年对此感到不适很正常。
秦越柏同意了:“你喜欢什么香型,我重新买给你。”
“我喜欢佛手柑,雪松系列的也不错!”
“好,那就佛手柑。”秦越柏顿了顿,见他真心喜欢PRUGE的香水,说道:“改天给你办个PRUGE的会员,以后自己去挑。”
这个品牌是出了名的难搞,一小瓶香水七位数纳约币,且有价无市,办了会员挑货才比较方便。
少年喜孜孜地点了头,秦越柏把玩着他今天送的一对珍珠袖扣,又问:“过几天也是你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少年半垂着脑袋,从两扇长睫下打量他。
Omega少年经常露出这样窥伺的目光,像一只偷感很重的小兽,秦越柏以为他对自己有些害怕,便也一直由着他偷看,从不戳穿。
竹钰辞收回目光,答道:“我真没什么缺的。”
秦越柏说:“那我还送你香水。”
“这、这倒不必。”竹钰辞慌忙摆手,随后像是鼓足了勇气,拉住他袖子叫道:“秦叔叔,我没什么想要的礼物,只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秦越柏垂眸看着他:“说。”
“我想求你,在今年和明年,你先不要找伴侣,可不可以?”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Alpha,秦越柏似乎早已失去世俗的欲/望,外界对集团继承人位置的肖想却没断过。眼前的小少年显然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心里不安稳,才会来这么一出。
秦越柏看得明白,从这场生日宴一开始,少年就在借机做局。所有的一切,包括刚才故意示弱,都是为了铺垫这场试探。
如果将集团主管比作古代皇位,秦越柏绝不会是一个疑心病重、大权独揽的皇帝,竹钰辞是他早早选定的唯一的太子。
虽然不知道这位太子为什么如此没有自信,一听外人挑拨就开始审视自己的宠爱……嗯,大概还是相处太少的缘故。
少年太容易患得患失,以后要更疼他一点。
秦越柏看着少年不安的双眼,纵容地点点头,应下了这个荒唐的请求。
于是这三年以来,他私生活跟从前一样清心寡欲,其中有公事太忙的原因,但主要是因为他信守诺言——换句话说,都是拜竹钰辞所赐,他身边才没有旁人。
如今他死了,这个小崽子居然要利用这一点反过来对付他?
某只小崽却显然不觉得这番宣言倒反天罡,他潦草抹了两把泪水,最后望了床上的遗体一眼,就要走出门去。
刚被他一番告白震得五内俱悚,秦越柏并没有立刻飘起来跟着他,有意拉远两人——严格来说,应该是一人一鬼——的距离。
两人距离拉开约七步远时,秦越柏仍没有跟上,却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叫他不由自主朝竹钰辞的方向飘了一段。
怎么回事?
他眼底幽深,朝不同方向试着走了走,发现自己完全走不远,自由活动范围是以竹钰辞为圆心,约九米多为半径的一个球形。
如果此时有大师在场,便能一眼看出端倪:因他执念深重,且全系在竹钰辞一身,是故魂魄不能释然解脱,只能徘徊于竹钰辞周遭。
以地缚灵做类比,他如今就是一个“竹钰辞缚灵”。
可惜这里没有大师,秦越柏对此毫无研究,自然弄不明白他为什么离不开竹钰辞。
不过,九米的距离在他看来已然够远,他没有离开竹钰辞更远的需求,也就不再纠结,顺着那股力道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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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越锦集团涉及军工业,秦越柏身份特殊,过世相关的保密协议厚厚一沓。
竹钰辞小脸绷成一张薄薄的纸,签完一份又一份文件,收好验尸报告、死亡证明,同人安排好尸骨的处理,已经到了凌晨,傅总来接傅声声,秦越柏的私人律师也匆忙赶到。
傅声声要陪好友到底,坚决不回家,傅总拿他没辙,跟在一边等他。
赶来的律师姓马,是个高挑干练的女性Alpha,看起来对凌晨办公习以为常。雨还未停,几人在附近的咖啡厅坐下,她跟竹钰辞公事公办地握了握手,将一份厚重的文件袋递到他面前。
“还请节哀顺变,竹先生。这是秦先生的遗嘱,这是附件资产清单……”马律一件件翻出文件,叫他过目,最后取出一份信封:“这是他留给您的密信。”
——此次事大,秦越柏早有遇到不测的觉悟,提前给竹钰辞留了封信。
竹钰辞对这种密信并不陌生。
他亲生父亲竹潭,当年被他母亲的家族追杀,最后留给他的就是这样一封信。
那个时候,竹钰辞很感激有秦叔叔陪他一起读信;然而此刻面对秦越柏的信,他却没有任何与人分享、共担痛苦的念头。
他把那封信放进胸口的内袋,问道:“他怎么立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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