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有一座承庆楼,建造年代十分久远,一说是发迹的显宦造作宴饮之用,一说是饱学的处士建此旨在藏书。如是两极的来源说法早已无可考证,只余这一处杨柳依依、流水潺潺的风光景致依旧恬淡如画。
承庆楼西边不远处有一座木肋石板桥,没有名字,这里的人们索性叫它“承庆桥”。喊着喊着,又传成了“长情桥”,这下可好,连带城东这片区域,都渐渐变成歌咏浪漫之地了。
这不,“七夕”的烟火戏就选在了“长情桥”旁。
去城东是梁恢背着去的,街上人很多,小牧走在后面,小敏走在旁边,把她保护起来。梁愫想自己走,梁恢不让,人来人往的怕有冲撞,而且也怕她累。
她给他擦汗,他说:“没事儿,还不如个沙袋重,就是热。”
她用脸蛋儿去贴他,她的体温总是低一些。
烟火戏里自然讲的是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两个人在鹊桥上相见,互诉着离别之情,到这里还是众人皆知的情节,忽然织女说:“再让我和你分开,不如让我去死。”说完向后一倒,仰面沉入天河。
观戏的人不料生此变故,纷纷惊呼出声。
但见戏里鹊群惊得乱飞,鹊桥不再,牛郎也掉进了天河。水花之后,河面回复平静,但也只剩下这条河了。
现场一片沉默。
故事还在继续。若干年后,人间的乡下,溪水旁,山谷里,青梅竹马的两个童子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再牵着同一根红绸步入了洞房。
最后一幕凝固在盖头掀开,织女的脸庞露出来,一无所觉地甜甜地笑了。
回来的时候小牧提出由他来背,梁恢拒绝了,他把右臂伸到她腿弯儿,左手一扶就抱起来往回走。
她还有点闷闷的,趴在他肩上:“你说织女为什么跳河?”
“她不是说了?”他随口答她。
“也可能,牛郎是来决绝的,织女是仙子,知道他的来意,所以死在了他开口之前。”
梁恢不说话。
她轻声说:“如果能死在他变心之前,是不是最幸福的?”
“或许牛郎应该先死让她放心。”
她的细手指捂住他的嘴。
慢慢往回走的路上,他们只说了两句话。
她说:“女孩子都是仙子,为了情郎跌落凡尘,操持这一生尝尽苦辛,再回到天上去作仙子。”
他说:“如果是一个爱吃糖,连路都懒得走的仙子,她的情郎追到天河上,也要拉着她共下凡尘。”
七夕当天梁憬被太子召入东宫,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府。
早朝时,国子监司业郑显荣参奏少师周纯如“修史包藏祸心,宣扬国之大恶,罪在不赦。”
满朝文武环顾左右,竟然不见少师在场,当事人都没有抗辩的机会,谁还会傻傻地往坑里跳呢?
御座上龙袍灿灿的皇帝俯视着缄默的人群,远比想象中还要容易。
什么文人领袖、生民仰望、力匡社稷、凡尘难遇……怎么夸你的人,到头来就会怎么踩你,怎么捧你的人,自然可以怎么摔你,还真以为自己浩然正气,不把你从枝头杵进烂泥,还任由着你清誉日隆,众望所归吗?
众望所归,难道不是众怨所归?满腹经纶,难道没有满腹牢骚?冰雪聪明,聪明人从不立冰雪之上,因为冰雪虽然光洁闪耀,却只是暂时的假象,只需待得时日,不过是一滩污水而已。
十日之后,太子回到东宫,对一直被关在书房里的梁憬说:“怀芝,少师大人修史不臣,辱国辱君。”停了停,才说:“斩立决,夷三族。”
梁憬十分消瘦,他已猜到是恩师出事了,为防止他奔走求援惹祸上身,太子殿下把他禁足在此。
恩师夤夜苦读,宵衣旰食,修史十年,心血耗尽,落得个身死名灭。
百年望族、高门巨室的三大鸿儒世家一并被铲除。
眼前一会儿是恩师说:“圣上有旨,直笔实录,不容枉曲。”一会儿是太子说:“少师大人修史不臣,辱国辱君,夷三族。”
太子见他恍若未闻,上前把着他的手臂说:“怀芝,我曾想安排你见少师一面,可父皇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话音未落,梁憬一口鲜血喷在太子身上,五爪龙纹顿时鲜血淋漓,愈发狰狞凶残。
蔡氏坐在儿子床沿儿,梁潼就站在床头旁,大手搭在儿子的肩上,这么高的个子,瘦得骨头都支楞着。
梁憬沉默地靠坐着。
梁恒走进来,跟父母亲打过招呼坐在桌边。
少师一生,勤勉博学至此,却被如是草率处斩,生前不及辩解,身后全无颜面,三族之中均有硕儒,况且还有那么多青年才俊……
众人皆感到深深的悲哀。
“大哥,”梁憬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莫要再去作权术的牺牲品。”
如今朝堂之上,莫不噤若寒蝉;私下碰面,亦皆讳莫如深。只要皇权落到实处,不被士族处处掣肘,体面不体面的,总归是上位者最终定音。
梁恒点头。
梁愫和梁恢急急走进来。
梁愫一看见梁憬就掉泪。
“蓁蓁过来。”
梁恢也在桌边坐下。
梁愫走过去,抹着眼睛说:“还要瞒着我。”
“二哥没事儿,郎中刚走,休息几天就恢复了。”
梁愫还是止不住流泪。
梁憬抬手去擦。
梁愫呜咽着说:“现在,你没有我好看了。”
梁憬笑了:“本来也没有。”
梁愫流着泪说:“你要说谁给你的信心。”
梁憬笑着说:“谁给你的信心?”
“是母亲。”
蔡氏的心里酸酸的。
梁憬笑着笑着,眼睛慢慢红了,伸出双手把瘦弱的妹妹搂进怀中。
当天晩上,梁愫从睡梦中惊醒,只觉胸口剧痛,几乎无法呼吸,她徒劳地张嘴,却不能发出声音。
终于来到这一刻了吗?她还没有和梁恢告别,还没有说再见,还没有告诉他……可是最害怕的黑暗已经展开,最难承受的寒冷已经袭来。
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住她颤抖的手指,一颗丸药被渡进她的嘴里。有人轻柔地扶起她,喂她喝水。
终于她缓过来,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眷恋地看着他,想抬手却没有力气,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她疲累已极,低低地说:“恢,我不想离开你,可我怎么控制,我受不了你难过,可我怎么避免,你这么好,你最好了,我深恨我自己。”
“说爱我。”他好像哭了。
她就要昏睡过去,用气音说:“爱你,一直爱着你。”
就在两天前,梁恢下值回来的路上,远处一袭白衣的背影很像不惊道长,他打马去追,直到追出城外,那个背影还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翻身下马,扬声说:“道长留步!”
背影停下来,他全速奔跑,来到道长面前。
不惊道长问他:“何事?”
他平复呼吸,直接问:“梁愫还有多少时间?”
道长看了他一会儿,不辨悲喜地说:“一切本有前定,仍要看此间作为。纵看此间作为,一切本有前定。”
伯爵府每到换季必请名医来给梁愫看诊,梁恢都陪着,最近一次的方子上只有八个字:“原方抓药,且尽人事。”
此刻听见道长的话,梁恢如坠冰窟。
道长擦着他走过,随口说:“或许还能见上一面。”
梁恢有一阵恍惚,回过神来,手心里有一颗蜡纸包裹的药丸。
郑显荣升任国子监祭酒。
梁恒亲自登门,退还庚帖与文定,解除婚约。
出来的时候,郑温慧追过来:“世子!”梁恒转身,退开距离。
温慧福身:“五年前,温慧去‘野泉’喝茶,第一次看见世子巡值,之后温慧常常去,见过世子无数次。”
梁恒诧异抬头,见她笑着说:“温慧自幼习琴,很想为世子弹奏一曲,世子听完再走,可以吗?”
梁恒不语。
温慧转身跑回去,很快,琴声响起,是柔肠百结、繁复至极的《花月诉》。
“月明千里寂生辉
花谢花开几轮回
月照花容花若醉
花留月色月难归
要去追,要跟随
咫尺天涯声渐微
不说团聚拥抱碎
不说分别空举杯
莫相违,莫伤悲
年年岁岁遥相对
……”
琴声哀婉千转,打动人心,余音已息,空气中都是心碎。
梁恒一直没动,再等片刻,仍是一派安静,于是举步而出。
三日后,郑温慧自尽。
十日后,郑显荣致仕还乡。
梁恒独自骑马去了“野泉”,在楼上靠窗的位置坐下,问身后跟着的小二:“有位姑娘常来这儿?”
小二未语先笑,口齿十分伶俐清晰:“对!隔个几日就来,就坐在您前面这桌。说话儿倒有一阵子没见着了。”
“敢问小二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一看就是个闺秀,说话动作很是文静雅气,好像在等什么人,但是那人一直没来过,也不见姑娘着急,只是瞧着窗子外头。”
“她最近一次来,你有印象吗?”
“有。”小二稍作犹豫:“姑娘家的事,小的不敢乱说,半个月前吧,姑娘来了,还是叫的‘花前月下’。姑娘哭了,拿手帕捂着眼睛。我本应开解两句的,但是楼下一叠声地唤我,等我照应一圈儿再上来,人已经走了,多留了茶资,茶却没有动。”
那天梁恒也喝的“花前月下”,甜甜的花茶,一如端庄的少女羞涩的笑容和隐秘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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