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人离开后，整座水榭凝重而窒息的气氛终于渐渐消解。

翠微一个哆嗦撑住石桌，脸色是脂粉也掩盖不住的苍白。

佟露也是心有余悸，忍不住回想起李常意方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

“佟姑娘，你、你说，我们听到了这种秘辛，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呀？”翠微颤颤出声道。

佟露深吸一口气，安抚：“应该不至于的，而且睦王爷不是说了，他和魔教有牵扯的事情是假消息，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过。”

翠微勉强镇定，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那位李少侠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提到了东方鹤，又姓李，难不成……”

佟露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翠微神情便一阵恍惚：“天哪，他真的是！可他怎么会到王府来？佟姑娘，你、你一定是被他胁迫的吧？”

说完又想起什么，“但那天……”

“他并不是那种暴虐成性之人。”佟露皱眉打断她，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很少，我以为他只是要我来王府救人。隐瞒了你这些事，对不住。”

“……”

经历过这一段刺激风波，两个人都没有再闲聊的心情。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等了大半天，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佟露只好惴惴地回到小院。

月上柳梢的时辰，总算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嘎吱”声响，佟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披着外裳往外冲去，果不其然看见李常意回来了。

少年全身干干爽爽，长剑还别在腰间，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佟露便觉得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放下来了些。

可随着沉重褪去，又有另一些复杂的情绪浮上心头。

佟露拧眉质问李常意：“你让我来王府救人只是一个幌子，真实目的是为了接近睦王爷，对不对？”

李常意：“对。”

佟露便感到一阵委屈：“那你今天突然出手，有没有想过，要是睦王爷当场发难，我们就要没命了！”

“当然想过。”李常意神色冷静，语气自负，“但凭一个幽冥鬼手和区区几十人禁卫，还没办法留住我。”

佟露生气：“那我呢？！”

李常意黑眸望着她：“我那时不是站在你前面？”

佟露便记起来，这人和睦王爷打斗结束后，好像是落到了水榭前，这个站位，原来是为了方便他捞人跑路吗？

佟露哽了一下，满腔怒火稍稍被浇灭一点。

李常意：“何况睦王杀我的可能很小，毕竟，他还有要利用我的地方。”

佟露疑惑：“利用你什么？”

李常意微一顿，说：“这就不是你该打听的了。”

又是这样，神神秘秘。

佟露气恼地盯着他，却也没有再追问。

这秘密涉及到赤月教和睦王府，必定惊天动地，不知道内情也许是件好事。

“总之这几天我会去前院。”李常意一锤定音，“而你继续救人。”

佟露：“……”咸鱼挺尸。

-

第二日醒来，李常意已经不见踪影。

佟露独自吃了后厨送来的早饭，躺在小榻上挺尸片刻，还是背起药箱，朝挽香院走去。

今日路上没有花蝴蝶，佟露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挽香院，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王总管威严的训话声：

“昨日之事是一场误会，王爷见猎心喜，和李少侠交手切磋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刺客。要是再让我听到谁嚼舌根子，或者传出去半点儿不该有的风声，到时，就别怪咱家不留情面了！”

侍女们诺诺应“是”。

佟露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悄摸走进去，眼尖的王总管立刻发现了她，一张老脸扬起笑容。

“神医来了！快请！”

这热情态度，让佟露恍惚以为昨天那抖成筛子高喊“刺客”的人不是他。

“夫人今日在房里歇着，这时辰应该已经用过汤食了，哎哟神医，小心坎儿。”

王总管带着笑一路给她引到了主屋，佟露道过谢，忙不迭避开他的视线进门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佟露总觉得这位宫里老人看她的眼神比之前更精明圆滑了，好像想从她身上探究出什么一般。

走进内帷，翠微也在，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起昨天的惊心动魄。

佟露照常给苏夫人号了平安脉，又继续钻研起昨天没干完的食疗食谱。

一直忙活到临近中午，王总管突然来传话：“已经到午膳的时辰了，神医想必也饿了吧？正巧王爷在前院摆了席，特命老奴来请神医过去，一道用饭呢！”

睦王爷，请她用饭？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肯定和李常意脱不了关系。

佟露：救命！

但事已至此，拒绝是没法拒绝的。

跟着王总管七拐八绕来到前院一处会客厅，佟露一进门，便看见好大一张长桌。

桌上流水般的珍馐美馔依次排开，几盘果蔬乳酪里还掺了冰块，发白的冷气从玉盘中缭绕而起，云遮雾绕好似仙境。

一个字，豪。

豪气的睦王爷就坐在长桌主位，面庞被冷雾遮掩得模模糊糊。

佟露四下张望了一圈，并没有看见李常意。

“李小友在书房。”

睦王爷看着她，温和地开口道：“书房里有他想看的东西，恐怕一时半刻不会出来。”

佟露一惊，回过神，连忙向他补了个礼。

睦王爷呵呵一笑：“佟姑娘不必拘束，只是一顿便饭罢了，听说因为你的诊治，苏夫人病情有所好转，本王还未谢过你呢。”

佟露：“王爷言重了，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谈何谢字？”

“回春谷出来的大夫，好像都是这一个腔调。”睦王爷笑了下，抬手请她落座，“时候不早了，先用饭吧。”

佟露诺诺坐下，捡起筷子扒拉一口米饭、一口菜，还要分神应付睦王爷姗姗来迟的关心。

诸如在王府住得惯吗？睦州气候是不是和嘉州很不一样？小院物品是否有短缺？等等、等等。

就在她夹起一只牡蛎，食不知味地准备送进口中时，睦王爷忽然话锋一转——

“佟姑娘从回春谷而来，是怎么和李小友相识的？”

牡蛎“啪嗒”一声掉到了碗里。

看出她的为难，睦王爷笑着宽慰：“别紧张，只是寻常闲聊而已。本王并没有正邪芥蒂，也知道李小友的身份。”

佟露：可那小魔头说你利用他！

摸不清睦王爷的底细，佟露决定留个心眼：“我和他是路上偶然认识的。青州瘟疫严重，我奉师父之命去原城治病，路上碰到他重伤，就顺手救了他。后来，他说要我再去睦州帮他救一个人……他很难缠，我摆脱不掉，便跟着他来了。”

“原来如此，李小友确实是非同寻常之人。三年前，听说赤月教易主的消息，本王也很是吃惊。”

睦王爷感慨着，回忆道：“说起来，本王与东方鹤还曾经有过一段交情……”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本王年轻气盛，过腻了在睦州锦衣玉食的日子，便开始化名游山玩水，去武林各大门派都拜访过，其中就有赤月教。”

“那时的赤月教还是一个普通江湖门派，而东方鹤，也只是教内一个打扫山门的弟子。本王去到赤月教时，恰好碰上他受人欺凌，交谈后才得知，他是先天阴阳之体，因为特殊体质，无法修习赤月教内的传教心法，因此备受冷眼。”

“本王见他惨状，于心不忍，便将手中一部偶然获得的功法抄录送给了他。”

佟露联想到什么，瞪大眼：“那部功法，是，不灭神功？”

睦王爷：“正是。”

佟露：震惊！武林万恶的根源竟在于此！

睦王爷叹息道：“我也是无意中得到了这本功法的上半部，当时赠与东方鹤，也是出自善心，谁能想到……唉。”

“不灭神功不挑根骨，异常强大，绝非凡人所书。可惜，本王后来四处寻找，也没能找到这功法的下半部，只通过字迹比对查出，功法作者应该是四十多年前的中原第一游侠，谢须宜。”

“……我好像听说过这人的传闻。”

佟露缓缓说道，“当年，他到处行侠仗义，为官府抓了好多通缉犯，可有一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销声匿迹了。这样的人，竟会写出不灭神功。”

睦王爷微微一笑：“此人本就亦正亦邪，如今青天道掌门的一只手臂，便是当年与他比武时废掉的。四十年前，谢须宜从中原销声匿迹，实际是去了南诏。”

佟露：“南诏？”

睦王爷：“谢须宜爱慕南诏公主宓婉，自甘离开中原故土，隐姓埋名与宓婉成婚了。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二人婚后不到两年，南诏王储楼玉玑利用蛊术登上王位，为夺回宓婉，不惜万箭穿心射杀了谢须宜。”

佟露隐约记起来，自己好像在某本闲书里看到过这个拜蛊师为师的南诏王储楼玉玑的故事。

书里说他上位后无恶不作，最臭名昭著的事迹当属杀大臣、抢女人，原来这其中的“大臣”，指的就是谢须宜吗？

可——

“王储和公主，不是亲兄妹吗？”

睦王爷：“有传闻说，楼玉玑与宓婉并无血缘关系。不过无论如何，这二人已死，许多东西已经无从问证。唯一能确定的是，谢须宜生前的遗物都在公主宓婉手中，而公主宓婉，又葬在南诏王楼玉玑墓中……”

佟露：“所以……不灭神功的下半部，很可能就藏在南诏王楼玉玑的墓里。”

睦王爷含笑点头：“不错。”

这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佟露顿时感到如芒在背，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王爷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睦王爷笑道：“这些事，即便我不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李小友也会告诉你的。”

佟露：“……”这你就多虑了，小魔头嘴巴硬得很。

睦王爷：“何况苏夫人与此事关系匪浅，要治好她，还需你相助。”

这话总算说到点子上，佟露连忙追问：“苏夫人又和这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睦王爷：“十多年前，本王便已推断出不灭神功下半部的去向，但一直都未能如愿进入楼玉玑墓中一探究竟，你可知是为何？”

佟露想了想，道：“南诏王陵墓嘛，自然是有重兵把守的，难以进出。”

睦王爷却摇摇头：“楼玉玑墓并不在历任南诏王陵之中，而是建在了一处鲜为人知的山谷里。现任南诏王对楼玉玑深恶痛绝，把他从史书上抹去还不够，又怎会为他的陵墓派驻重兵？”

“不过楼玉玑墓毕竟建成时间不算久远，还能找到当年兴修王陵时的工人。通过这些工人之口，本王也曾经查探到了楼玉玑墓的所在，却没能再进一步深入。”

佟露：“为什么？”

睦王爷：“因为蛊术。楼玉玑当年集蛊术大成，在自己的陵墓中，也留下了许多蛊物机关。若想打开墓门，需要其后人以血为引。”

佟露：“那楼玉玑有后人吗？”

睦王爷：“有一个，当年公主宓婉曾为楼玉玑诞下一子，取名楼慕漪，并立为王储。”

“可惜王储未满周岁时，宓婉便过世了，楼玉玑也随之殉情。伽罗王趁乱举兵逼宫，成为新一任南诏王，原先的王储楼慕漪则被一干旧臣护送出宫，蛰伏了起来。”

“楼慕漪大约十八岁时，顶替中原人崔渐的身份，在南诏王都经营起商铺，并迎娶当时的南诏重臣苏秦之女，苏映水为妻。”

佟露捕捉到关键词：“苏映水，就是苏夫人？”

睦王爷：“正是。”

佟露：“可她又为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睦王爷：“当年的往事，本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六年前，南诏国曾出现过一场叛乱，叛军便是拥立王储楼慕漪一系的旧臣。”

“但本王收到消息赶到时，那场叛乱已经结束了，旧臣派被清扫殆尽，王储楼慕漪也不知所踪，只在乱葬岗中发现了性命垂危的苏夫人，本王便将她救起，带离了南诏。”

“之后，本王也一直在寻找楼慕漪的下落，只是苏夫人身中奇蛊，根本无法从她口中得出有用的消息。这么多年下来，倒是从其他地方搜罗出了一条线索……”

佟露正听得入神，突然身后“砰”地一声！

却是厅门被踹开了。

佟露被吓了一大跳，扭头望去，李常意冷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眼睛同她对视上时，简直阴沉得瘆人。

佟露：“……”她做什么了？就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不等想明白，少年大步流星走到她旁边，将她半个身子都藏到了身后，脊背紧绷盯着桌对面的睦王爷，如同一只护食的兽。

睦王爷呵呵安抚道：“李小友，何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请佟姑娘吃一顿便饭。”

“吃饭？”李常意眼角扫过饭桌，冷嘲道，“我看她可是一口都没动。”

睦王爷：“……”

李常意：“离她远点。”

话音落下，佟露便感到手腕一紧，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拽了起来。

少年手指冰凉有力，不容置疑地把她带离了会客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