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混沌,上下一片溟濛。
躺在软绵绵的云堆里,叶琅迷惘呆滞地睁着眼,什么也看不清。
精怪魂魄不怀好意地围过来,又附在她耳边:“叶琅,那锅药池滋味如何,可与鬼烂神焦的大火相媲美?”
她迟缓地眨了一下眼:“大概比那好点……但我什么时候遭过火灾?”
“她忘了!”
“她果真忘了……”
鬼怪们嬉笑推搡着四散开,又躲藏回云层里。
叶琅心头一片空白,她准备抬手摸摸脑壳,却听见有人问她:“你后悔吗?”
听见熟悉至极的声音,她虎躯一震,转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穿着单衣的女子。
这女子半蹲在她身旁,生着绿眼与泪痣,双手还细细描绘着红蔻丹——这人竟然与她长得一模一样,脸颊上还凝固着汤药污渍。
与叶琅四目相对,女子眼笑眉舒。
发现自己又动弹不得,叶琅小声询问:“你是我的心魔吗……”
那女子摇头:“炼气期没有心魔,你之前好歹看过几本杂书,连这点东西都没记住?”
叶琅也跟着惭愧起来,“我好像在药池里泡昏头了。”
她前一刻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又怎会记得自己看过什么书?
“无妨,”
女子朝她摆手,又朝她抛出方才的问题,“你只需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参加门派小比,后悔拜入破若洞,亦或是……后悔下山。
如果不离开仙尊,她能够平安顺遂地过完下辈子;如果不去破若洞,就不会被牵扯进这堆破事;如果不来荣枯门,她也不会被充作药人。
下山以后,她每一步好像都走错了……
叶琅的魂香越来越浓重,女子眼中的绿光也越发妖异贪婪。她扯开嘴角,露出一截猩红的舌。
她的鼻尖几乎要贴上叶琅的额头,即将到手的猎物却张开唇齿:“不后悔。”
她连忙仰头后撤,却还是被叶琅揪住头发。
叶琅手下用力,将这个蛊惑人心的怪物重新扯回来:“你到底是谁?”
女子不慌不忙地指了指鬓角,“你这里和明明我一样痛,还非要多问一句废话?”
她用灵力斩断头发,起身飘到三丈之外,又转头笑看叶琅,“我看你快要万念俱灰,本来要拉你去死。”
玩弄着那缕断发,她长叹一声,“你既然不想死,也就不要梦断魂劳地活。”
“随我默念一句话,你就能离开这里。”
女子松开手,那把烦恼丝被鬼怪吞吃得一干二净,“伤我辱我、轻我贱我者,莫过如下——”
“为我所用、为我所杀、为我所破、为我所立。”
叶琅听得昏昏沉沉,这几个字眼却在舌尖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绕。
为我所立,为我所破,为我所杀
……为我所用。
叶琅陡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平躺在光秃秃的石台上。
经脉与骨缝传来隐痛,不远处的汤池已经干涸见底,身上的单衣也被深浅不一的药渍染得脏污恶臭。
她强撑着坐起身,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不一会儿,褚楹绕过屏风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小碗汤药。她将药碗随手放到书架上,弯腰替叶琅把脉。
这妖怪垂下眼帘,嘴唇苍白干涸,看起来凄惨又乖顺。
褚楹心有不忍,往重伤初愈的经脉里渡入一团柔和的真气:“你这几日心神不稳,刚才灵魂出窍了小半时辰。”
叶琅睫毛微颤,又听见褚仙尊语气生硬地嘱咐她:“今日不查探你灵根,但你最近一旬必须好好修炼,便于我日后记录。”
在褚仙尊的注视下,叶琅忍住胃里的翻涌,把苦涩刮肠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瓷碗即将被收回,她心一横,抓住小碗不松手。
褚仙尊的手细瘦如竹,食指一侧还生着薄茧。广白尊者是阑云洲第一神医,她的双手可医治怪病顽疾,也可轻松屠戮一堆虾米杂草。
叶琅抬头,执拗大胆地望着眼前人,“徒孙领命修行,手里还缺一本合适的心经。”
心经并不难买,荣枯门年后也会教。
但她既然是奉命替人修炼,要练就练最好的那一本。
这丫头如此坦然地伸手,褚楹听后并未发怒,反而落拓一笑:“那是自然,我本就欠你的。”
“你以后只管大大方方地利用我,我晚上还能睡得好些。”
她从腰间取下一块白玉牌,“止观阁里的书都被我读过一遍,这牌子日后由你拿着,想看什么就去看什么。”
*
握着褚仙尊的玉牌,裹着褚仙尊递来的披风,叶琅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地回到住所。
仙尊数百年内未曾收徒,空旷破旧的弟子房里只住着她一人。
来不及与球球打招呼,她三下两下剥掉所有脏衣服,在温热清澈的泉水里泡到天黑。
漆盒里的胰子瘦了一大圈,叶琅还能隐约闻到那股又苦又臭的药味。肠胃已经开始痉挛抽痛,她这才万般不舍地上岸穿衣。
熬了一钵软糯的米粥,往豆腐皮蛋上浇一勺葱花陈醋,又专程给球球切了点卤肉,一人一鸟吃得格外香甜。
饭后,叶琅照例要给球球喂玉黍浆。灰雀心满意足地吧嗒嘴,只比初见时肥壮圆润了些——也可能是吃胖的。
叶琅于是好奇地问:“你已经喝了二十多天灵酒,为什么还没有变回仙鹤?”
当初为了骗口酒喝,球球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它不仅是神鹤白氏的十八代孙,恢复原形之后足以美得全天下人目眩神迷。
自从来了荣枯门,它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两茬。
仙鹤的幼崽虽然生得灰不溜丢,从小也是颈长腿长,绝对不可能长成山雀那样。她心里一清二楚,还是要故意戏弄一下它。
球球打了个滚,差点吓得酒醒:“我、我灵力高深,恢复起来自然慢比常人些。”
叶琅从它翎羽里取出一小截麦草,“山雀其实也挺好的。”
她端着酒壶离开,球球栽进草窝喃喃自语:“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我不是神鹤,但也不是山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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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卧室,叶琅端详着手里的酒器。这绿釉壶沉甸甸的,没比一个月前轻多少。
她下山之后也喝过几次玉黍浆,多喝会爆体而亡,少喝却是毫无用处。假如褚仙尊的药池真能整治经络,今天这滴灵酒喝下去,多少也会有些不同。
抱着随便一试的心态,叶琅提起酒壶,仰头接了一滴玉黍浆。
这酒闻起来果香甘甜,入口却极为辛辣。她咳嗽两声,被呛出好几滴眼泪。
酒液一路滑进喉咙,叶琅将酒壶封好,趴在床沿静待变化。
这次喝进去的玉黍浆实在太少,只在咽喉处留下一阵烧灼,与普通烈酒并无区别。叶琅失望地坐起身,一股灵气忽然自华盖涌起,在胸腹穴位间四处流窜。
她连忙盘腿打坐,将这股蛮横狡猾的灵气催赶到气海丹田。
自引气入体以来,她的气海一直贫瘠空旷。丹田此刻如获至宝,马不停歇地运转五个小周天,将灵气彻底融合炼化。
卯时的钟声缓缓响起,叶琅睁开眼:褚仙尊的草药与汤池确实有用。
她那百会穴封闭已久、向来只在借灵时网开一面。昨晚却仿佛被划出一个通透小刀口,几颗火元素终于屈尊降贵地飞了进来。
这一夜进度喜人,竟比过去一个月加起来还强。
再过一炷香就要开始晨练,她意犹未尽地起床洗漱,又火急火燎地冲进迷宫。
等叶琅匆匆来到广场,戚潇潇已经跟着领队打完了起手式。新弟子不允许乱穿衣,生**美的戚潇潇只能换掉红裙,穿上又严实又寡淡的霜色道袍。
叶琅与她打招呼,她忽然僵在原地,盯着叶琅直发愣。
山阵尚未觉察到异样,她已经合起魔眼与同伴开玩笑:“我夜观天象,你已经摆脱晦气,修行之路简直要节节攀升啊。”
叶琅听得半信半疑:“你之前的门派还教这个?”
戚潇潇含笑闭口,宛如世外高人:当然是魂香告诉她的。
污耳堵眼的郁气被涤荡一空,魂香显露出底色,运势肯定会比从前顺。
*
外门弟子接活做任务,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更是为了积攒含光印。
主事厅半年进行一次考核,任务没做够、含光戳不达标的外门弟子需要接受惩罚。如果连续两次戳印不达标,再好学能干的弟子也得卷铺盖走人。
新弟子前半年接不到高阶任务,为了免受惩罚,大家几乎每天都得找点活做。
砍完一时辰的竹子,戚潇潇已经叫苦不迭,赶忙冲回弟子房补觉。
与同伴分道扬镳,叶琅在门派里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神秘莫测、外门禁入的止观阁。
荣枯门共有两个藏书阁。
清川阁就建在主峰上,且面向全体荣枯门弟子开放。外门修士均可使用灵石和印记兑换经书宝典,阁里整日络绎不绝。
止观阁隐于簇水河畔、南陔山边,只有长老和内门弟子能凭令牌进入。
与闹哄哄的主峰不同,南陔山林极为清幽僻静。
头顶偶尔有飞行法器闪过,此峰却用不了神行符,太阳已经往西挪了好大一截子,叶琅终于看到一个蹲着石虎的攒尖顶。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云雾,身侧却跃出一道阴影,将她按倒在地。
雾气散去,叶琅看清袭击者的真面目:这是一只白毛蓝眼、通体银纹的大灵虎,脑袋比她半截身子还长。
灵虎用两爪死死按住她,眼底充斥着冰冷的怒意:“外门弟子禁入止观阁,教引长老没给你们上过课?”
它松开爪子,又扬了扬下巴颏,“你赶紧走,我不去主事厅告状。”
叶琅不紧不慢地爬起来,将白玉牌递到灵虎眼前:“广白仙尊的令牌,是她准许我来的。”
守护兽朝着玉牌又闻又看,然后往地上一趴,“进去吧,只能看不能借。”
办法总比困难多,叶琅壮起胆子问老虎:“那我能誊抄吗?”
灵虎睁开一只眼,鼻腔喷出一股寒气,“别弄脏。”
得了允许,叶琅轻手轻脚地绕过大白虎,敛声屏气走进止观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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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止观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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