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被选中的弟子在正门集合。
为了放置与某些人产生摩擦,叶琅东逛逛西看看,刻意在路上多磨蹭了一阵儿。当她头顶球球、晃晃悠悠地赶到静意廷,广场上已经站了十来个人。
许久不见,叱干牛的狂野红发半点没变。
他穿着朴素的皂黑箭袖,腰间的长刀裹满烂糟糟的布条,高鼻深目另有一番气度,站在公子堆中也毫不逊色。
看到叶琅,叱干牛的薄唇翕动了好几下,又扯出一抹毁形象的憨笑。
他先是抬手招呼,又伸出大手揉了揉球球:“你这麻雀养得可真好,又肥又胖,油光水滑的。”
你才是麻雀,我看你是个红头大嘴壮山雀!
球球听得气急败坏,又不能张口对骂,只能对着某人的皮肉狠狠叨了一下。
叱干牛的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被啄了这么一下,他笑得更加爽朗,“小家伙怪体贴嘞,还知道给人挠痒!”
戚潇潇弹了弹山雀的小黄嘴,笑得不怀好意:“可不是嘛,这家伙虽然又憨又爱闹腾,但也忠诚护主,还有几分灵性。”
看到山雀生得圆胖可爱,几个年龄尚小、好奇贪玩的弟子也忍不住伸手来摸。
山雀惊得左闪右避,叶琅的发丝又被鸟爪扯得乱七八糟。她忍无可忍,将又跳又叫的球球一把薅下。
几人在这头笑闹不断,水云瑾也站在跟前默默观望。
最远处的万俟知年抱着双臂,颇为嫌弃地别过脸:凤凰来了也不至于稀罕成这样。
他向来反感才不配位的人——一个双灵根铁矿之子拜入内门,另一个干啥啥不行的关系户运气更逆天,镇守宗门的广白尊者都要匆匆赶来保人。
他之前在大街上放声讥讽莫子笙与叶琅,之后见到这两人也常常是眼刀与嘴刀齐飞。
叶琅总是沉默着走远,莫子笙次次都气得暴跳如雷,然后被他狠狠暴揍。
全靠好吃懒做耀武扬威的莫子笙衬托,他现在看叶琅都比之前顺眼了许多。
能与水云瑾有交情,这家伙的人品好歹不烂。
距离出发时间只剩半刻钟,剩余弟子陆续到场。
哈欠连天、满脸睡痕的莫少爷匆忙赶来,铜麒麟的牛尾也正好甩向辰时。
负责带队的左长老留着一把山羊胡,正是那位在文试考场上刚正不阿的主考官。此人严肃古板,最厌恶仗势欺人结党营私的行径,在外门弟子间的风评很是不错。
看见衣衫不整、目无礼纪的莫少爷,长老的眉间刻上深深的山字纹。
往年的秘境领队均由主事厅一手包办,云霖今年却被丹殊峰送来做带队师姐。与主事厅派来的何师兄并排而立,她先朝水云瑾点头,又对着叶琅眨了眨眼。
与叶琅无声地打过招呼,云霖眸中华光流转,状似无意地朝西面瞥了瞥——蕴极峰的方向。
是广白尊者出手了。
一个品行高洁、不偏不倚的长老,一个医术高超、与叶琅关系极佳的师姐。主事厅的骨干混在其中,捣鬼使坏阻碍重重。
褚仙尊嘴上抱怨连连,却还是替叶琅消弭了一大半风险。
慢慢想通其中关节,叶琅的绿眸漫起一层动人的水雾,神色又感激又羞惭。
褚楹弯腰支着水镜,哭笑不得地望着水盆里的蠢妖怪: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一点照拂都能激动成这样。
她气得伸手去敲叶琅的笨脑壳,只碰到一片清凉的水。
香灰从指尖脱落到水面,在涟漪中缓缓融开,将水镜侵染得污浊不堪。
将盆中污水尽数泼去,褚楹向云霖传音,“撞上什么怪人怪事,必须当日告诉我。”
摩挲着铜盆边的蟠螭纹,她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一句:“叶琅……太容易感情误事,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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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师姐的杏眼隐含责备,叶琅又不敢抬手抹眼泪,慌慌张张地垂首。
何师兄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投过来,她闷头抚弄球球的绒羽,眼底的泪花早已撤得一干二净。
该看的人应当是看过了,戏也就不必再演。
左丘长老立在前头,对刚才的眉眼官司一无所知。
他将十六个弟子扫视一圈:“今年由老夫带队,诸位令行禁止。”
目光扫过莫少爷歪七扭八的衣袍,左长老又冷哼一声,“今年与往年不同,谁也别想找同门伺候,某些人的腌臜心思也暂且收好。”
此话一出,有人懵懂有人了然。
外门伺候内门已经是不成文不戳破的规矩,之前更是发生过好几桩欺凌同窗、恶意夺宝的丑事。
主事厅只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左丘万仞只有一把又臭又硬的老骨头,谁都不怕得罪,也不会允许眼皮子底下藏污纳垢。
左长老放完狠话,云霖又出来唱白脸,“师弟师妹已经吃了半年大锅饭,之后几日可以自由些。”
“我当年只吃辟谷丹,这次出门也带了不少。如果有人既没准备干粮又不爱烧饭,可以随时来我这取。”
她的话看似委婉,实则没有任何通融余地:不安排专门烧饭的人,也不会让外门弟子烧火做饭。
谁做谁吃,不做别吃。
主事厅的面子被左丘万仞和云霖接连踩踏,何师兄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他试图开口立威,某个毫无教养的外门女弟子偏偏举手打岔:“云师姐——”
云霖点头示意:“请讲。”
放下胳膊,戚潇潇一脸认真,“我有厨艺高超的朋友,到时能不能去蹭饭?”
就凭她那下厨手艺,把秘境点着都不成问题。
叶琅听得暗暗翻白眼,给戚潇潇的后背来了一拳。
“只能尝两口,”
云霖笑得狡黠,“胆敢吃一锅,可要倒扣含光印。”
众人跟着哄笑连连,左长老皱眉看麒麟,“时辰已到,莫要胡闹。”
他抬手运阵,将十几号人打包带走。
只可怜何师兄,明明背了一整晚的套话与训诫,却被左云二人彻底无视。
*
开岑山间有祭坛,祭坛里有太桑秘境。
满大陆向往敬仰的刀剑冢就坐落在太桑秘境的中心。
春夏交接之际,开岑山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祭坛上挂着嫩绿的枝,枝头坠满白瓣黄蕊的野蔷薇。
石壁上的蔷薇如此秀美,左长老却毫无雅兴。他毫不留情地扒开重叠的花枝,将手里的门印摁了上去。
山间万花齐放,秘境里则是古树参天枯枝遍地。
鬼形怪状的树枝在数丈高空交错勾连,仰头只见几线天光。幽林间乱石丛生,远处还有流水淙淙。
捕捉到风声与兽鸣,叶琅作出判断:年份大,危机四伏。
左长老抛起一枚玉铃,这法宝在空中轻轻一振,方圆十里的灵兽便不再躁动。
云霖顺手捏住一只食人蜂,手里干脆利落地拆毒针,面上不见半点狰狞:“太桑秘境里不能用灵宝,我们离刀剑冢还有五日路程。”
“沿途毒物众多,大家自行闪避,被叮咬以后及时来找我医治。”
毒物不听从驭兽铃调遣,众人只走了一个时辰,已经有三位弟子被食人蜂咬伤。
秘境中的毒蜂杀伤力非比寻常,长针一蛰,皮肤便会肿起馒头大小的脓包。即使放出脓水涂上膏药,伤口依然痛痒难忍。
出了门派,天才也是一群青涩的生瓜蛋子。遇到这么烦人的毒虫,大家只能现想办法。
水云瑾调起六枚小冰剑,谁来便刺谁;叱干牛浑身覆盖起一层雷,电晕了无数只蠢蠢欲动的食人蜂;万俟知年能随时捏出土砖,将毒物格挡在墙外。
众弟子各显神通,叶琅和戚潇潇却没有遭受虫蜂骚扰,悠闲得仿佛在逛大街。
叶琅不去探究戚潇潇的护身手段,只好奇自己为何不招毒虫。她被云浮大山里的食人蜂毒过好几次,荣枯门竹林里的秋蚊子也常常给她留一串小包。
她忽然反应过来,看向肩上的球球。
两个月前,这家伙彻底痊愈,之后再也没喝过玉黍浆。它没有变成神鹤,叶琅也只把它当成绒毛蓬松、聒噪唠叨的小雀来饲养。
能使百毒退避,普通灵兽可没这本事。
球球朝她递来得意的小眼神,仿佛在说:你养了我这么久,现在才发现我的用处?
为了彰显自己的英明神武,它起身叼住一只食人蜂,咔呲咔呲地吃了下去。
有球球庇护,一直走到中午休息,叶琅也没有受到蜘蛛毒蝎的骚扰。
正午的阳光依旧被树云掩盖,大家停在大树下歇脚,可以生火做饭,也可以在周边探索挖宝。
白天的秘境比夜晚安全,不应当将时间浪费在烹饪上。
内门弟子大多服用了辟谷丹,莫少爷从储物袋里拿出好几道会兴楼的招牌菜,只有叱干牛在吭哧吭哧啃馍喝水。
叶琅排队讨来一颗辟谷丹,给叱干牛递了一杯生津解渴的酸梅饮,又往戚潇潇手里塞了一包提前备好的干粮。
看到金黄的烤肉、翠绿的胡瓜与柔韧的葱花薄饼,戚潇潇顿时笑逐颜开。
浓郁的香料勾得旁人频频探头,就着喷香的烤肉味,一旁的叶琅一口吞下辟谷丹。
这东西毫无味道,落进肠胃便消解成一团暖融融的灵气,瞬间便将腹中的饥饿抚平。
肠胃是饱了,心中反而更加空荡荡。
压抑住食欲,叶琅向左长老简短报备,朝密林深处走去。
太桑秘境灵气丰沛,荣枯门弟子最喜欢的苏扬果挂满枝头,中低阶草药也遍地都是。
叶琅边走边采药,忽然感受到一阵浓密到窒息的灵气。转头一看,不远处的草丛里跃动着一整片七彩宝光。
她缓步上前扒开草丛,看见一大片舒展摇摆的紫甘草。
这种草药比较珍贵,能炼固丹药,市面上也能卖出五颗上品灵石。
叶琅现在根本不缺灵石,手里也拿着不少好东西。望着绵延不绝的紫色灵气,她还是忍不住出神。
去年夏天,她跑到神鹤秘境里折腾一下午,紫甘草便是她那时淘到的最值钱的宝物。
她当时还没有引气入体,要不是乔从南及时将她喊住,她根本不会发现这东西。为了守护住紫甘草,她与球球对峙到半夜三更,每天还要往草上洒点水。
乔从南那时还笑话她,说她只在千里之内来回活动,可她已经离开生活三百年的云浮山脉。
她现在能日行万里,还能运气施法。书生要是看见现在的她,眼球搞不好都要惊掉。
安回眼珠,为了扳回一局的书生可能会这样怼她:“小植物玩什么火,是要**以后当鬼修么?”
被自己的妄想逗笑,叶琅的唇角又慢慢压平。
不告而别的朋友,之后未必会见面,见面以后也未必是朋友。
乔从南最反感名门正宗,与她绝交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些。
随便薅下一株紫甘草,将矫情心绪统统留在原地,她干脆利落地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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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边缘有一处山崖,峭壁上又有一条狭小的石缝。
这石缝仅能容纳一人通行,隐约往外透光,里头保不准有好东西。
或许是错觉,那道光还晃了晃,像是在勾·引叶琅跟上它。
该谨慎时需谨慎,该出手时莫犹豫。
在原地留下追踪符,叶琅踩着怪石树杈运功而上,又弓腰侧身挤进缝隙。
缝隙里满是青苔水迹,手边与脚下的石头还又湿又滑。她连滚带爬地越过石缝,映入眼帘的又是弯折狭长的山洞。
夹带着清凉的香气,青碧幽光投在石墙上,还会随着洞穴七扭八拐。
顺着幽光,叶琅慢吞吞地往前探路,还在壁角缝隙里看见好几朵怪模怪样的菌类。
这些蘑菇活似银白的如意,在幽暗的洞穴里闪闪发亮,光泽如金石般冰冷。
球球试探性地啄了一口,这东西看似坚硬,实则脆嫩无渣,一入口便化为灵气十足的清甜汁水。
它吧嗒着小黄嘴,连忙喊停叶琅:“快摘快摘,这是好吃的!”
叶琅于是停下脚步,把墙角的如意脆菇摘了个七七八八。
幽光发现叶琅被蘑菇牵绊住,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气得在原地兜了好几个圈子。
直到叶琅重新迈步往前走,它这才重回优雅,继续为叶琅领路。
摘了一路的脆甜蘑菇,午休时间即将结束,叶琅这才看见山洞尽头——那里光芒极盛,是一座宽阔的石门。
跟着越来越急切的幽光,叶琅下意识加快步伐。
石门之内别有天地,这洞穴高达数丈,竟比荣枯门的拱顶大殿还要广阔。洞穴中央摆着一张剔透的缥青石台,周围生着高低错落的柱状晶石,台子上还侧卧着一个人。
完成任务的引路幽光伸缩成球,准备回到晶柱里安歇,却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手从石青广袖里伸出,这色彩不似活人,倒像是方才那堆精白无暇的如意脆菇。浅青发丝散落在衣袍间,令人联想起蕴极殿里那对松石绿釉橄榄尊。
洞穴主人姿容甚美,衣着举止却不修边幅。他睁开蓝灰的眼,气若游丝地朝叶琅招招手:“小妖,过来……”
男人话音一落,叶琅直接被推到石床前。
与洞穴主人四目相对,她发现这人尖耳尖牙,眉心还生着狭长的妖纹,应当是一只避世绝俗的大妖怪。
他皱起鼻子闻了闻,面色十分怪异:“你把我的……蘑菇摘完了?”
叶琅:“……抱歉。”
她还以为沿途都是脆嫩好吃的野蘑菇,搞不好是人家养病的时候顺手种的。
妖怪耷拉着眼皮,懒得追究:“……拿去吃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琅:“哦,那您——”
“我这次找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又过了一会儿,妖怪慢吞吞地开口:“我快死了,打算向你借一杯玉黍浆。”
这对话似曾相识。
叶琅低头看球球,球球满脸莫名其妙。
他艰难地爬到床边,从怀里掏出一兜圆不溜丢、光华夺目的灵果,“你给我倒一杯酒,我拿祁归果来换。”
祁归果?
叶琅不常逛拍卖行,也对这种稀世灵果有所耳闻。
听说这东西能稳固神魂与心境,能抵抗心魔,还能扛住破境时的劫云。
玉黍浆珍贵,如此全能的祁归果也不遑多让。这妖怪一次偏偏送出这么多,其中必定有诈。
察觉到对面的狐疑,他不再装病,而是迅速往叶琅手里塞东西,“我不喝玉黍浆了,你快把果子拿去。”
他又顺势抓住叶琅的胳膊,妖异秾艳的脸颊缓缓凑近:“千万别告诉仙尊,我来看过你。”
妖怪没有明说仙尊是哪位,叶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能让大妖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送礼,褚仙尊基本已经被排除了。
人家还以为她是仙尊的侍女,可能是要找仙尊办事。仙尊那一头的法阵不放行,所以专程蹲点找她行贿。
叶琅哪能胳膊肘往外拐,连忙把网兜丢回去:“我已经不再服侍仙尊,您另请高明。”
她说得已经足够直白,可对面硬是不放手,还要硬塞祁归果。
那人边塞边摇头:“你不用还我,我欠你的。”
手里的网兜甩都甩不掉,叶琅更加疑惑:她已经在云浮山里住了三百年,出山闯荡也只有短短半年时间,怎么可能与素未谋面的人有交集。
她回忆半天,试探着低头问他:“您儿子叫申屠晔?”
妖怪立刻皱眉,“我连道侣都没有,怎么可能生出那种火里火气的蠢儿子。”
哦,那这两人应当认识,从另一头也能追问出这人姓甚名谁。
妖怪自知失言,风流雍容地起身,“这床我不要了,你随便掰着玩。”
衣摆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拖曳,他缓缓踱步到石门前,一转身便消失了。
累得不行了
隔壁小区有确诊,今天二轮核酸,在外面站了四个多小时
明天再写五千字好不好
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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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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