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中,落月仙君蹙起眉心。
额间的赤殷石忽然迸裂,一缕辉光迅速向洞外蹿去。鲜红的汁液掠过他的嘴唇,汩汩流淌到下颚,又滴入衣襟。
他睁开眼睛,抬手扯下秘银链。
巨鹰闻声赶至,化为银发少年,单膝跪在仙君面前。
仙君垂眸,将寒凉纤细的链子一圈一圈套在腕上:“你当初说得不错。”
叶琅的血泪确实没有白流。
乌曲将头埋得更低,听见主上不疾不徐地起身,又拎起身边的屠神剑。
将佩剑挂回腰间,仙君仰望着日光大盛的洞口:“我去看她。”
自言自语完,他正欲乘剑离去,舌尖忽然品到一抹腥甜。
他抬手召出一面水镜,从镜中看到一个血痕满面、衣衫脏污的落魄男子。
水镜轰然倒塌,仙君生出一丝厌恶:不洁,亦不美。
叶琅本就不爱他,甚至还畏惧他。他若不修边幅地找上门,叶琅面上无光,只会愈发疏远排斥。
望着泥地上的水渍,仙君竟生出不该有的退意。
*
另一头,叶琅正在锦盐城里作客。
庆功宴一结束,褚师尊便慷慨地批了足足一个月长假,让她不必修炼,只管出去放松游玩。
端着包袱扛着刀,她在山门前犹豫徘徊片刻,决定先去拜访吴家人。
背井离乡来到锦盐城,吴家在城西买了一处院子,又开了一家卖锅卖铲的铁器店。小店生意虽不红火,却能供得起一家三口的开销。
叶琅拎着糕点果品登门时,刘夫人坐在柜台后头读书,吴璇子正蹲在远处的荷花池边逗青蛙,后院传来叮叮咣咣的打铁声。
抬头看见来客,夫人喜出望外地起身寒暄,又将诗词随手撇开:“您只管游玩便是,不必费钱买吃食。”
叶琅将大包小包放在柜台上:“都是荣枯城的特产,只能尝尝鲜,远远比不上自家灶台。”
夫人眉舒颜笑:“既然如此,您今日务必要留下!”
“那当然,”叶琅毫不客气地坐在圆凳上,“我专程就是来蹭饭的。”
她正要从夫人手中接过茶水,两只小手悄悄地从摸了过来。她头也没回,伸手轻轻按住那颗顽皮捣蛋的脑袋。
“真没意思——”
吴璇子鼓起脸,抱住叶琅的腰,“害怕暴·露,我还憋了好久的气呢。”
刘夫人递来嗔怪的眼神:“这孩子,这两年简直无法无天了。”
她站起身,不放心地叮嘱女儿:“你好好陪叶仙子喝茶,我和你哥去下厨。”
叶琅准备一同打下手,却被刘夫人一把推回来:“便饭本就怠慢,哪有让客人帮厨的道理?”
她只得重新坐回凳子,和身旁的小女孩面面相觑。
两年未见,吴璇子穿着朴素干净的布衣,个头拔高了不少,面色也十分红润可爱。
看得心痒,叶琅伸手捏了捏女孩的小胖脸:“你这两年过得如何?”
吴璇子扭身逃开,离叶琅远了一些:“比旌城好多了。”
“不用饿肚子,每天都可以晚起,”
她越说越开心,“经常能吃上点心零嘴,能读书认字,家门口还有一大片荷花池……”
吴璇子喋喋不休地讲,叶琅默不作声地听。与旌城那个一脸谨慎、面黄肌瘦的小大人相比,女孩这两年过得平安顺遂,性子也活泼烂漫许多。
从西头学堂讲到东头桂花糕,吴璇子忽然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姐姐,我话太多了。”
叶琅摇摇头:“你继续,我挺喜欢。”
在蕴极峰上修炼了一年多,她如今就想听些热闹琐碎的趣事,再熏一熏烟火气。
吴璇子疑惑不解,但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
眨巴着黢黑的葡萄眼,她问叶琅:“那两位哥哥姐姐不和您一起来么?”
乌曲和……戚潇潇?
叶琅手中一顿,笑着打马虎眼:“哥哥在荣枯城挣得少,之前的雇主又缺不了他,他便回去了。”
“姐姐去外头游历,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察觉到叶琅的低落,人小鬼大的吴璇子便不再提起此事。
两人之后招待了寥寥几位顾客,又拼了一阵七巧板,刘夫人便掀开竹帘,喊她们进来吃饭。
被吴璇子牵住右手,叶琅穿过花草繁茂的院落,被引到素雅洁净的正厅。
方桌上已经摆了好几碟鱼肉菜蔬,吴家少年羞涩一笑,又忙着低头倒果子饮。
四人落座执筷,刘夫人为叶琅舀了满满一碗滑嫩的蒸鱼:“锦盐城的湖鱼十分有名,不能不尝。”
叶琅边尝边夸,好不容易解决掉鱼,碗里又多了一堆葱烧小排。
刘夫人一脸歉意地放下公筷:“看您吃得太香,我就想给您多夹一点。”
盛情难却,叶琅只能埋头苦干。
桌上的菜肴空盘时,少年又将早已冰好的甜汤一碗一碗摆上桌。四人意兴阑珊地搅动着汤匙,边喝边聊天。
闲聊之中,叶琅才得知:一家三口宁愿住进狭窄的小院子,也不想花掉那几十块上品灵石。
“我们不想耍清高,”
吴家少年咽下绿豆,笑得满足,“能凭手艺吃饭养家,能安安稳稳地度日,比什么虚头巴脑都强。”
刘夫人也柔声附和道:“是啊,如今的日子已经够好了。”
母子俩心有灵犀,并未道出吴家省吃俭用的实情:吴璇子聪明灵巧,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修士。一旦踏上修行之路,读书练功卖武器都要花大钱。
对于修士来说,凡人的武器和废铁也差不了多少。他们把钱攒起来,就是想给吴璇子挑一件得体的、能拿出手的灵器。
叶仙子脸皮很薄,人也纯善,母子二人不想弄出得寸进尺的丑事。
叶琅对此一无所知,她喝着碗底的最后一口汤,心里还惦念着小木匣里的匕首。
搁好瓷碗,她看向身边的女子:“夫人,我有一物交还给您。”
对面的少年暗暗皱眉:除了吴家祖传的乌木刀,叶仙子再没有拿走什么。
借着收碗的名头,他站起身,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叶琅的腰间:那里挂着一把陌生的宝刀,光滑细密的南虞刀鞘上跃动着金光,绝非人间凡品。
这样看来,叶仙子是来归还乌木刀的?
少年感到一阵挫败,之后果真听见叶琅开口:“吴家的宝刀,自然应当物归原主。”
“只是……”
叶琅面露难色,“刀已经被刀匠融掉,做成了别的物件。”
主厅鸦雀无声。
吴璇子很好奇:究竟什么物件,难道是弄坏了?
她想问出声,哥哥却扯了扯她的袖子,让她闭嘴吃饭。
刘夫人难掩失落,还是尽力打圆场:“您若是不想要了,就还给我们罢。”
叶琅:“……不是。”
眼看自己越描越黑,她直接将木匣掏出来递过去,“长刀被做成了匕首。”
刘夫人打开木匣,而后惊呼出声:“这是灵器!”
听见这话,餐桌对岸的吴家兄妹围了过来。
吴璇子望着小匕首,情不自禁地“哇”出声。少年轻轻握住木柄,将匕首举起来端详——上头纹着一个繁复的妖文。
他吓了一跳,连忙将匕首放回木匣:“这是森襄大师的作品!”
森襄是阑云洲如今最有资历、最杰出的刀匠。旌城铁矿尚未开发、吴家先祖在草原上牧羊的时候,这位象妖的大名就已如雷贯耳。
叶琅点头:“是他。”
少年犹豫着开口:“大师……如何评价我家的刀?”
森伯当时并没有具体说,叶琅灵机一动,将师尊的话按在了森伯头上:“工艺尚可,但用料欠佳。”
能从敬仰的大师口中得到“尚可”的评价,少年激动得脸颊通红。
……
小睡了片刻,叶琅坐在荷花池边乘凉。
她打算今晚在吴家住下,明天坐船到下游的柳若湖。余师父曾说过,画舫不仅能听曲,还能吃到河鲜。
一个月说长也不长,只能挑几个最向往的地方逛逛。
池里荷香阵阵,叶琅闭上眼猛吸一口,只觉神清气爽。
她重新睁眼,膝盖上却落着一枚小小的纸鹤,鹤身上还有广白仙尊的小印。
出什么事了?
叶琅三下两下拆开纸鹤,上头只写着一行字:
山上有客,速归
她刚刚读完短信,一只骨节分明、沁着药香的手破空而出,将她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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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琅勉强站直身子,发现自己站在蕴极峰的大树底下,师尊则满面怒容地望着她:“你明明有道侣,为何不与我说?”
叶琅:“?”
褚楹越说越生气:“有便有,为何偏偏要找那个……”
“广白尊者——”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琅猛然转身,发现主殿门口站着两位熟人。
乌曲银发半扎,穿着喑哑无光的轻甲,低眉顺目地走在主人身后。
嵌着灰白狼毛的披风拖曳在地面,又顺着殿前的玉阶上一层一层落下。
荣枯门正值夏末,修士们大多穿得清凉单薄,这位来客却裹在至尊至贵的玄色华服中。他肤色苍白,眉眼又极黑,直让人心生冷意。
落月仙君——沉潭落月。
和叶琅的悄悄话被打断,褚楹一脸假笑:“何事?”
仙君对褚楹拱手行礼:“殿内的话,均是本座一厢情愿。”
“请你,不要责怪叶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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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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