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楹不冷不热地开腔：“墨首座，请慎言。”

仙君没有作声，越过褚楹望着叶琅。他的轮廓精细如玉雕，眼睑线条极为秀逸，虹彩却死气沉沉，揉不进半点光亮。

又是这个眼神！

腹部久违地灼烧起来，叶琅默念混元经，行云流水拱手一拜：“尊者远道而来，晚辈受宠若惊。”

仙君迟滞了一会儿，开口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叶琅不疾不徐：“您功高盖世，屠神剑亦是威名远扬。晚辈下山以后多看了两本书，就猜出来了。”

指腹沾上几根丝线，仙君垂下眼帘，将杂乱的剑穗一点一点捋整齐。

这东西……

看清剑穗顶端的玉珠，叶琅有些诧异：这是她送的玄诃玉饰。

两年前，她去长右城买书，顺便为乔从南和仙君买了点小礼物。

乔从南不告而别，玳瑁狼毫笔至今还躺在她的储物袋里。仙君倒是很喜欢这根剑穗，当即拴在屠神剑上。

两年过去了，丝线也旧了一些——大概是被薅掉色了。

仙君挪开手，细软的丝线再度缠绕勾连在一起，他又将手指插回去，不厌其烦地再梳一遍。

叶琅有些难堪：她得再去买一条好剑穗。

捕捉到徒弟的窘态，褚楹出声打圆场：“院里晒，请墨首座进屋喝茶。”

*

殿内没有放冰盆，却比外头凉快了不少。

褚楹居主位，叶琅与仙君相对。三人同坐一桌，壶中灵茶清香四溢。

叶琅注视着茶盅，几乎要将杯身的彩釉花绘盯出火星子。

“所以……”

褚楹轻轻吹去杯中的茶叶，“仙君为何要\'拜访\'蕴极峰？”

“断空山与荣枯门并不交好，您今日贸然登门，亦是在挑衅本座。”

仙君望着桌上的两盏杯子，眼神缥缈，但表情坦然：“我出关了，所以过来看她。”

茶水溅落衣襟，褚楹一阵语塞：都过去五百年了，这家伙还是听不懂人话。

她向来以怪人自诩，但与断空山那一窝子疯魔的剑修相比，她不够癫狂，也压根不算怪胎。

重新扶稳茶盅，褚楹忽然嗅到一阵苦香——荆杞丹在鼎中成型了！

这丹药原料不好搞，每年只能出一炉，还有人眼巴巴地等着要。

一头是珍贵至极的药，另一头则是孤立无援的弟子——她陷入两难境地，不知该照拂哪边，又该狠心丢弃哪边。

这时，叶琅站起来：“师尊，您去吧。”

褚楹：“可……”

叶琅摇摇头，眼中满是坚决：她自己解决。

这本就是她的私事，没必要把超脱凡俗的师尊牵扯进来。

徒弟如此善解人意，褚楹不再纠结。她与落月仙君客套了两句，然后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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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不在身旁，叶琅的尴尬倒是缓解了一些。

看见落月仙君的茶水一口未动，她又坐回原位。

仙君还是一语不发，她便主动打破死寂：“您近来可好些了？”

“墨执。”

叶琅笑容一滞，对面的仙君不再看茶杯，而是定定地望着她：“书上没写这个。”

“你不念，我就一直等着。”

叶琅从善如流地改口：“墨执，您近来如何？”

她毕竟不是纯正的阑云植物，内心并不尊崇礼教次序。区区一个名字，叫就叫了。

“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墨执长睫一动：“你我之间，不该用\'您\'。”

叶琅知道墨执居心叵测，却从未在话本中见过类似的剧情。

用“你”来代替“您”，这也不是坏事。她隐约察觉到一丝怪异，却又摸不着名堂。

在无声的威逼下，她慢慢念出那几个字：

“墨执，你最近如何？”

这场简单至极的寒暄依旧没能进行下去。

叶琅暗暗皱眉：落月仙君果真难办——他话极少，表情也极深沉，根本揣测不出什么。

话本里的倾心爱慕往往都有缘起，墨仙君对她的执念却毫无来由。

远山响起钟声，叶琅心中更加焦灼无力。

她重新看向对面，却发现了一些端倪：墨执的耳朵和方才不太一样。

在叶琅有意无意的视线下，那对素白的耳垂渐渐染上绯红，还在扩散加深。

落月仙君脸上依旧古井无波，烧红的耳朵彻底出卖了他。

叶琅也有些无措：他是在高兴，还是在……害羞？

地位越高的男人越好颜面，他接下来搞不好会恼羞成怒。她心惊胆战地摸向袖口，却没有等来疾风骤雨。

顶着红彤彤的双耳，墨执一字一顿地开口：“不好，有旧伤。”

说着，他眼中泛起一点亮光：“雨天，疼。”

过去三百年间，落月仙君似乎从未提过自己的伤势。直到阅读晚近编年史，叶琅才知道战神隐匿的缘由——魔族进犯边域，仙君前去镇压平定，却遭到毒器重创。

后来，仙君为了闭关养伤，削了一座山，又碰巧挖了一株多肉。

叶琅抬头看看窗外晴空，从袖中掏出一个碧绿的小盒，推到小方桌另一端：“这是霜露膏，能缓解顽毒。”

墨执点头，广袖一扫，桌上的膏药便消失了。

逐渐寻摸到窍门，叶琅的心放下了半颗。她掐头去尾讲故事，把太桑秘境里的探险描述得绘声绘色。

墨执捧起茶盅，专心致志地听，杯中的灵茶也下去了一些。

叶琅连忙起身拿壶：“我给你倒。”

灵气随着茶水一路下落，在杯中团出轻盈的雾气。灵茶即将满到七分，叶琅心中苦笑：她即将词穷。

把伤病、背叛和利用全都掐掉，也就不剩多少东西了。

情急之下，叶琅动起小心眼：实在不行，就把旻天放出来。

这祖宗爱比美，爱斗武，撞上落月仙君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讲。

识海内，旻天打了个喷嚏，一脸狐疑：“你想作甚？”

“这主角即将报仇雪恨，你这会要是打扰我看书，我可跟你没完！”

叶琅微笑着放下水壶，决定掏出没看完的《日月经》，斗胆与渡劫期的落月仙君论道。

桌上书本已经摊平，她正欲念出第一句，墨执却探过身来，将经书盖上。

干净无暇的手指按在封皮上，银光从袖口一闪而过。

“不要害怕，”

他眼中黑沉一片，鼻息也是冰冷的，“你的伤，我都能看见。”

“和乌曲一样，你也隐瞒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