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报仇

芙蕖姑娘真是人如其名,像一朵俏生生的莲花。

单薄的粉纱撒在毛毯上,引来十数双觊觎的目光。她眉目多情,吟唱着采莲小曲,一步一步挪向鹤首长老。

鹤首又灌了一口酒,迫不及待地起身去迎。他一把抓起芙蕖的手,眼含深情:“小翠,是你么……”

芙蕖止住歌声,又嗔又怒地提起粉锤:“仙人真多情,小翠又是您的哪个相好?”

鹤首并不回应,而是扯住芙蕖的纱衣,将她拽进怀里。酒水碗盘滚落一地,接下来的场面实在不堪入目。

宴厅里即将上演避火图,叶琅不知如何是好,一只干净冰凉的手掌堵住了她的眼睛——那小倌明明剥了一盘子虾,手上却没有半点气味。

他俯在她耳边,呼出的寒气刮擦着她的耳垂:“不要看。”

旻天在识海里连连起哄,叶琅勉强答应着,唇边又多出一颗果子。

她大半个身子都被小倌圈住,小倌的语气却不带一点起伏,“是青枣,味道不错。”

叶琅犹豫着张嘴,光滑圆润的枣子当即滚入口腔。她用牙齿铲了一点果肉,灵气丰盈的汁水缓缓流入喉咙。

枣肉入腹,她的修为忽然拔高了一大层,逼近筑基中阶。

……这哪是青枣,分明是贵重的青琼枣。

啃完果肉,叶琅正要低头拿渣斗,那只喂过枣子的手又挨了过来,示意她将枣核吐出来。

叶琅:……不必如此敬业!

她一使劲,将硬如石子的枣核嚼碎吞下。

听到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小倌一言不发地收回胳膊,似乎安分了一些。

盆中冰已化,薄汗湿罗衫。

宴厅里又闷又热,叶琅的发间也渗出细小的汗。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洇湿了小倌的手缝。

双眼被堵,其余感官都会变得敏锐。叶琅能听见金铃玉佩叮当作响,还能从熏人的暖风中分辨出荷香。

不同于柳若湖上浮动的幽香,这香气更加浓郁,还带着些许妖异。

叶琅张开双唇,轻声呼喊:“墨执——”

小倌呼吸一滞,手指一颤。

叶琅继续开口:芙蕖是妖么?”

旻天毕竟是刀灵,只对魔族敏感,这种事情不能找他,只能找了解妖怪的人。

小倌——墨执替她擦去汗珠,掌心渡了一层恰到好处的冷气:“是妖。”

“她戴了避息珠。”

避息珠,一种专门用来掩饰妖气的法宝。人族与妖族已经交好数万年,妖怪能够大大方方地与人类相处,这种法宝已不太常见。

叶琅又想起没有灵根的阿岫——妖气能够遮掩,容貌修为自然也能。

她继续问:“芙蕖是阿岫么?”

墨执沉默片刻,反问她:“阿岫是谁?”

他不知道阿岫。

叶琅又多问了一句,发现墨执也不认识纪小翠。她有些失望,却并不感到意外:落月仙君闭关好几百年,对流言无甚兴趣,自然不清楚双极宗的私事。

芙蕖姑娘专程来找鹤首长老,是寻情还是寻仇?

她忽然回神,发现耳边静得可怕。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男女谈情,也没有暧昧难堪的怪动静。

她掰开墨执的手掌,睁开汗湿的双眼——明灯俱灭,四周一片黑沉。乐伎、陪侍与宾客歪倒一地,连鼾声与呼吸都听不见。

芙蕖坐在主位上,右脚踩着鹤首的后背,笑眯眯地朝叶琅招手:“仙子,我的歌喉如何?”

叶琅:“和上午一样好。”

听见这话,芙蕖笑得更加开怀:“仙子果真敏锐。”

她踢踢鹤首长老的屁股,从高位一跃而下,又幻化成黑瘦精干的少女阿岫。阿岫步伐轻快地走过来,毫不留情地挤开墨执,亲亲热热地坐在叶琅身边:“多谢仙子,我母亲吃了一丸药,终于不咳血了。”

“仙子有话就问,阿岫一定知无不言。”

叶琅还没说话,墨执先开口了:“你又不叫阿岫,还活了五千多岁,哪来的母亲。”

阿岫揽住叶琅的胳膊:“当然是养母,韦嵩寒哪配给我当爹。”

看着面色阴沉的墨执,她话锋一转,“妖皇想请尊上叙旧,您去不去?”

听见“妖皇”二字,墨执脸色更黑:“不去。”

胳膊上挂着阳光明媚的少女,叶琅心中有了判断:五千岁的妖怪,肯定是修为高深的大能。墨执与女妖是旧识,女妖化名阿岫,但墨执闭关多年,不知道这个化名。

至于阿岫为何是纪小翠的养女,背后必定有故事。

“两百年了,您还是不肯原谅他,”

转头看看叶琅,阿岫轻声叹气,“他向来自负,此番也是活该。”

被怜悯的目光笼罩,叶琅一头雾水:“我见过妖皇?”

“是啊,你见过。”

墨执的眼神几乎要凝结成刃,阿岫无所畏惧:“他还欠你的。”

叶琅眯起眼睛,想起一位青发蓝眼的大妖怪。那妖怪穴居在太桑秘境里,送了她一袋祁归果,嘴里还念叨着一句话:

\'你不用还我,我欠你的。\'

她迟疑着问阿岫:“那位妖皇的……本体是什么?”

“仙子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阿岫按捺住好奇,老实回答道:“是如意枝。”

看到叶琅迷茫的眼神,她伸手比划,“其实就是一种白色灵菇,长得像如意。”

说着,阿岫在空中画了一朵灵芝。

这形状,不就是当年在山洞里摘的那堆如意脆菇么?

叶琅那时只是落月仙君的仆从,山中无人拜访,她也没有走出罗浮山脉,怎会与妖皇结下仇怨?

妖皇声称有愧于她,跑来给她赔礼道歉。她一无所知地接受了礼物,还把妖皇的本体当作野蘑菇,摘了一大堆。

按住翻涌的胸口,叶琅感到一阵庆幸:她当时忙着修炼,球球又无聊又嘴馋,早就把如意脆菇吃完了。

她还想多打听几句,阿岫却三缄其口,不愿多言。

为了转移话题,阿岫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我本名不是阿岫,但天生就是这副长相——又瘦又小,永远长不大。”

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芙蕖的模样,是我照着母亲捏造出来的。”

“我学着母亲说话唱歌,学着母亲走路,将她的模样仿了个十成十。”

难怪鹤首酒后失态,他以为自己看见了纪小翠,那个健康貌美、歌喉动人的纪小翠。

多么讽刺,真正的纪小翠还没死,他却在缅怀往昔。

扭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韦嵩寒,阿岫满脸鄙夷:“烂货一个。”

叶琅对此深表认同。

--

宴会在喧闹中开始,却无声落幕。

众人仍在酣睡,阿岫拖着死猪一般的鹤首长老,朝二楼走去。

叶琅走上前,拽住阿岫的衣襟:“这会是酉时,前辈打算如何惩治他?”

阿岫磨磨后槽牙,笑得森冷:“他在意什么,我就拿走什么。”

叶琅仍不放手,“前辈,您母亲急着找您。”

说着,她举起玉牌,向阿岫展示褚仙尊发来的探枝令:喊阿岫回家用饭,纪小翠在等

一字一字读完探枝令,阿岫垂下眼帘:“我不回去。”

双极宗将来肯定要追究,她打不过双极宗首座,不能连累纪小翠。

她伸出手,拍拍叶琅的肩膀:“她若是问你,你就说我失足淹死了,尸体得去湖东淤泥里挖。”

叶琅嘴唇颤动,却无法反驳。

阿岫伪造尸身诈死出逃,这的确是最适宜的方法。可对于母亲来说,丧子的痛楚堪比剔骨剜心。

她沉默了许久,只憋出一句话:“还请前辈施法,将船上的厨子唤醒。”

她想找厨子做一碟河虾,去祭奠长眠于地底的藏微真人。

……

叶琅走出画舫,落日西沉,湖上浮光碎金。

她向汜水城西眺望,却看见自家师尊手执船桨,乘舟而来。

小舟靠岸,褚仙尊一脸诧异地打量着叶琅身后:“我让你做客,你倒好,又抢了个鸭子。”

叶琅闻声回头,一身红衣、满脸死寂的小倌正低头看她。她吓得连连摆手:“不是鸭子,是落月仙君。”

“哦……”

褚仙尊的眼神更加奇怪,“仙君还有这等怪癖,上船罢。”

登上小舟,从师尊手里接过船桨,叶琅一五一十地汇报宴会上的见闻。

褚楹剥着莲蓬,听了几耳朵:“辛苦你了,但我早就知道双极宗的那堆破事。”

她怜爱地摸摸爱徒的脑袋:“我当初给你发探枝令,是让你好好吃饭,好好享受阿岫的小曲。”

桐山女妖的歌喉冠绝阑云大陆,多少人一掷千金挤破脑袋都听不上一句。她这徒儿着实可爱,高高竖起小耳朵,结果听了那么多废话。

叶琅苦笑一下,继续汇报。

一直听到阿岫为了纪小翠诈死出逃,褚楹支起下巴:“你知道么,纪小翠脸上的疤痕,都是她自己划的。”

叶琅心头一惊,差点扔掉木桨。

“为了报复韦嵩寒,纪小翠吞下了地劫蛊。”

这种蛊威力极可怖,服下它的宿主必死无疑。宿主死后,尸身被剧毒充斥,三时辰之后就会爆裂,连出窍修士也无法逃脱。

地劫蛊极为邪性,却很少物尽其用——服用蛊毒后,宿主脸上会生出漆黑的斑纹,极易被察觉。为了避免东窗事发,纪小翠亲手毁掉容貌,用刀伤灼痕掩盖斑纹。

她低微如蝼蚁,根本无法撼动鹤首长老。饶是如此,她仍愿吞下地劫蛊,用自己的尸体作一场赌注。

身为蝼蚁,这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师尊娓娓道来,叶琅听得头皮发麻。等师尊讲完,她焦急地追问:“她之后该如何?”

褚楹摇头:“蛊毒已入心肺,无解。”

“我送的那匣丹药,只能延缓她的死期。丹药吃完,便是她的死期。”

仇也被别人报了,养女也走了,纪小翠只能一颗一颗数着丹药,度过寂寥的余生。

“我消掉了她的记忆,”褚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剥莲子,“她只记得自己是个山野村妇,因为喜欢吃鱼虾,在汜水城定居。”

与其痛苦,不如忘却。

鹤首长老便是痛苦的开端,这痛苦又太过漫长。她剥除记忆时,将过去三百年的时光全部挖掉了。

将清香苦涩的莲子递到嘴边,褚楹作出决定:“我要把纪小翠带回去。”

蕴极峰那么大,自然能庇护她。

这章写得比较em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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