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烈烈酷暑难耐,烟火缭绕、热气蒸腾的玉兴楼里坐满了食客。
猼羊腿皮酥骨绽,吃时要用匕首切割。刀尖一划,浓香的肉汁尽往外冒。
大堂中央,肩宽背阔的壮汉眉飞色舞地割肉吃肉:“……我当年说什么来着,下任掌门必定是归樵。韦嵩寒本就没甚本事,还毁在妓子身上了。”
“走火入魔,修为全废,”同伴直咋舌,“那妓子怕不是仇家请来的精怪,要取韦嵩寒的命。”
壮汉猛灌一口麦酒:“那又如何,他要是不狎妓,仇家哪能逮到空子?”
“也对,”
同伴压低声音,扯出一抹坏笑,“你说,他那玩意儿还能用么?”
不能,废了。
邻座的叶琅在心中如此回答。
她咀嚼着小炒杂菌,听周围食客议论韦嵩寒——相比于修为,大家似乎对鹤首长老的“终身大事”更感兴趣。
不怪大家八卦,韦嵩寒自己也更在意后半生的幸福。他一从床上醒来,便拖着病体夜访蕴极峰,求广白尊者替他治好□□,顺便修补经脉。
褚仙尊哪受过这等屈辱,索性彻底撕破脸,将韦嵩寒轰出荣枯门。
这是叶琅昨晚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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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嵩寒在褚仙尊的主殿哭求时,她正在偏殿陪纪小翠说话。两人都对花草美食感兴趣,聊得相当投机。
说到一半,纪小翠嫌屋里闷热,便主动去开窗透气。她掀开窗户,先是“咦”了一声,又对着窗外捂嘴轻笑。
叶琅有些好奇:“你看到什么了?”
纪小翠弯起清澈的眼,“刚才看见一个人,像纸片一样飞出去了。”
笑着笑着,她忽然有些羞愧,“我这样嘲笑人家,好像有点坏……”
“不坏。”
叶琅走到窗边,将纪小翠拉回桌前:“垃圾而已,想笑就笑。”
纪小翠似懂非懂地点头,很快便将这件事忘在脑后。她挽住叶琅的胳膊,要为她唱采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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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远处的炙子被人打翻,叶琅从回忆里抽身。
她抬头去看,一只握着匕首,裹着海棠轻绸的手臂闯入她的视线,在她盘中放了一块方正肥美的腿肉。
墨执没有卸去伪装,依旧顶着小倌的皮囊。
他穿着惹眼的红衣,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倒酒布菜,吸引了好几束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修士扎堆的食肆里,美貌可欺的凡人总会招来觊觎。
切完羊腿,他又要执壶倒茶,被叶琅一把拦下。
攥着墨执的手腕,她感到些许头大:“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墨执瞥她一眼,仿佛在说:要装,就装得像一点。
听完解释,她心中更加崩溃:她可是穿越过来的植物,不喜欢伺候别人,但也不喜欢被别人伺候。
就不能正常一些么?
墨执感受不到叶琅的崩溃,他抽出衣袖,准备站起来倒酒。
叶琅手下一使劲,将墨执重新摁了回去:“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墨执:“……嗯。”
他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乖乖吃菜。
叶琅长出一口气,却听见旁边的食客起哄架秧子:“这等不听话的奴仆,何必与他好声好气,打一顿就是!”
打一顿?
谁都打不了墨执。
饶是如此,叶琅还是相当反感这句话:她曾在富户家里做过杂役,动辄就要挨鞭子。
她扭过身去,想让那食客慎言,却意外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头戴方巾,披着青衫,眉目如画,面色灰白——是乔从南!
两三年没见,他修为还倒退了一截,更加枯槁瘦弱,活似一把老柴。与热闹喧哗的邻桌不同,他身边并无同伴,桌上只摆着一壶薄酒和一根羊腿。
叶琅抬起手,下意识要呼喊,名字已经堵到嘴边,却强行刹住了。
旧友重逢的狂喜转瞬即逝,她为自己泼了一盆冷水:不告而别的朋友,还能理所应当地算作朋友么?
乔从南是厌世游离的鬼修,她是荣枯门弟子,也是乔从南最厌恶的一类人。
她放下胳膊,却听见旻天忽然开口:“那边的书生,身上有魔气。”
叶琅差点扔掉筷子,“他也是魔族?”
身为斩杀魔头的英雄,旻天难得陷入迟疑:“也不是,他身上的魔气并不浓,我看不出他是什么。”
叶琅抿了一口清茶,“他是鬼修。”
鬼魂至阴,与魔物勾连纠缠也算常事。是敌还是友,相认还是相忘,这是一场赌·博。
她为墨执沏了一杯茶,又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玉兴楼里有人隐藏修为么?”
墨执笼住茶盅:“有,两个。”
叶琅眉头一跳:楼里居然有两个厉害角色?
“嗯。”
墨执抬起一只手,指向乔从南的方向:“他,还有我。”
嗯……似乎没什么毛病。
叶琅有些无语,乔从南似有所觉,抬头看了过来。
他先是眯起双眼,细细打量了一阵儿,然后举着匕首高声叫嚷:“这不是叶琅嘛,你终于走出大山了?”
在喧闹无比的玉兴楼,他这一嗓子还是吓到了不少人。
众目睽睽之下,乔从南端起酒肉,笑逐颜开地来找叶琅拼桌。
他放下羊腿,盯着叶琅看了半天,脸上神情颇为欣慰:“才三年不见,你就已经混成筑基修士了,天才啊。”
想起自己方才的猜忌与迟疑,叶琅有些不自然:“你离开那天,我刚好引气入体。”
“哦……”
乔从南点头,“我看你腰间的刀也不是凡品,是有高人指点吧?”
叶琅:“我去了荣枯门。”
说完,她小心观察着乔从南的神色,没有发现半点厌恶排斥。
“荣枯门不错啊!”
乔从南嘬了一口酒,眉飞色舞起来:“这门派好,不像双极宗那么虚套,也不像断空山那么无聊。”
自己的门派被人诋毁,墨执依旧沉浸在小倌的角色中,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回想起乔从南指天骂地,挨个数落名门大宗的模样,叶琅有些诧异:“你不是……”
你不是最讨厌名门正派了么?
看出叶琅的疑问,乔从南嘻嘻一笑:“一码归一码,我能有你这个荣枯门的朋友,酒桌吹水腰杆都硬。”
说着,他低头吃了一大块肉。
看着那对几乎要划破衣衫的肩胛骨,叶琅把自己点的肉菜往对面推了推:“你这几年过得如何?”
“还是那样呗,”
乔从南口齿不清,嘴边糊满羊油,“我白天在书屋打零工,晚上待在山里头,向游人讨生活。”
——讨生活,指吓唬路人,再抢点魂魄吃。
望着色香俱全的烧鱼,他两眼直放绿光,“书屋一次只发几个石币,我每隔三旬才能吃一顿肉。”
平心而论,乔从南演技上佳。
假如墨执没有揭他的老底,叶琅真以为他是落魄至极的鬼书生。
鬼书生演得越逼真,叶琅心中的疑窦就更重:金丹都不至于混成这样,更何况是金丹以上呢。
她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反问乔从南:“你明明是金丹仙人,为何连饭都吃不好?”
扯掉虾头,乔从南的脸颊泛起诡异的红晕:“说来惭愧,我之前与人打了一架。修为也倒退了,东西都被抢完了。”
叶琅:“……是么。”
她喝光茶水,正要伸手去倒,茶壶却已经被墨执拿走了。
墨执的服务精神相当到位,不仅为她添满了茶水,还给乔从南也续了一杯。
乔从南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墨执,朝他道过谢后又朝他问好:“小哥姿容甚美,叫什么名字?”
墨执放下茶壶,瞪着黑沉沉的眼珠子:“阿棠。”
“不错不错,”乔从南投去赞许的目光,“很妩媚的名字,你是叶琅的新朋友么?”
墨执摇摇头:“不是朋友,她赎了我。”
乔从南听得啧啧称奇:“叶琅,你这三年混得真可以。”
叶琅端着茶杯面不改色,“听他胡扯。”
*
三个人有来有回地斗戏,大厅的人都快走光了,这顿艰辛的午饭终于吃到尽头。
乔从南捂着鼓胀的肠胃,诶哟诶呦直叫唤。
叶琅掏出一瓶药丸,推到他眼皮底下:“你之后要去书屋,先消消食。”
按乔从南的说法,他每天都要在城东头的四海书屋打零工。
看了看头顶的精金晷,乔从南唉声叹气:“上工时间早就超了,去了也领不到钱。”
叶琅:“你之后要回山里?”
乔从南避而不答,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我猜,你之后要去碑林寻宝。”
——来了。
兜兜转转两个时辰,这鬼书生终于切入正题。
叶琅打起精神:“听说少祀碑林里好东西不少,我去碰碰运气。”
“嗐,我都去过好几回,”
乔从南面露嫌弃,“要是能捞着一点好东西,我也不会混成这样。”
叶琅还在思考如何拆招,身边的墨执倒是率先出招:“没有机缘,当然拿不到东西。”
“这点烂俗的道理,我还是晓得。”
乔从南侧脸,神情喜怒难辨:“棠弟明明是肉·体凡胎,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
墨执一声不吭,右手却缓缓摸向腰间。
这两人似乎不愿再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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