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后,叶琅又斩杀了十几个尸鬼。
这些怪物生前大多是修士,死后却徘徊在这狭长的洞穴中,饥肠辘辘地等待着后来人。
叶琅心中虽不忍,手底下却毫不留情。
行尸形貌虽狰狞可怖,攻击手法却十分单一,只不过是拳脚相向、连扑带咬。摸索出行尸的攻势与弱点,叶琅一刀便能斩下它们的首级。
越往深处走,游荡的行尸越密集,洞穴两旁的骸骨越垒越高——他们都是被血骨肉殿生吞进肚、长眠在幽暗地底的可怜人。
踩着黏腻的血水,叶琅心情格外沉重:“前方真有通路么?”
真能逃出去么?
有不少人像她一样厮杀到洞穴深处,但他们的结局也显而易见——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旻天十分笃定:“有路,前头有风。”
——但也有别的东西。
它没有戳破,但叶琅心知肚明。
--
正如旻天所言,前方果真有通路。
挤过最狭窄肮脏的一段石壁,眼前豁然洞开。宽阔规整的长廊延展到尽头,地上铺着黑铁,廊壁上画着成群结队的修罗恶鬼。
石道里分明是尸山血海,这条长廊却干净无比,没有沾上半点血污。
叶琅心生警惕,不敢迈出第一步。她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扔在不远处的黑铁地砖上。
壁画动了。
一只青面獠牙的修罗耸了耸鼻子,转动铜铃大眼,打量着空荡荡的走廊。只看见孤零零的石子,它又不屑地收回视线。
很明显,石子的试探效果并不佳。
叶琅又生出一计,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肥美的烧鸡,扔到另一块地砖上。
她紧贴在石墙上,死死盯住那只烧鸡。
过了两息,廊壁上探出一只关节反扭、瘦骨嶙峋的鬼手。它一伸一张,五只漆黑的指甲狠狠戳破鸡皮,准备将鸡肉拖回壁画里享用。
汗水洇湿眼眶,叶琅下意识闭眼,却听见一声粗噶的惨叫。
她连忙睁眼去看,发现墙上壁画空了一大半,走廊变得热闹非凡。体格最壮的修罗独享半只烧鸡,赤发绿眼的夜叉抢到一只鸡腿,其余魑魅魍魉很快便将剩余的鸡架撕扯成碎末。
与那只可怜的烧鸡一样,最开始的鬼手早就被扯断分食了。
鬼怪意犹未尽地钻回墙壁,看着空无一物的走廊,叶琅只觉毛骨悚然:究竟有多少修士被它们吞下肚?
他们九死一生、精疲力竭地走到石穴尽头,紧接着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是冒死前进,还是呆在原地等死?
叶琅咬紧牙关,打量着廊壁与廊顶,试图从壁画中找出解决之法。
她看着看着,竟揣摩出一点端倪:走廊地砖五五成行,画中怪物基本都是五五凑对。它们张牙舞爪、形态各异,却有两样共通点:都长着眼睛、四肢或趾爪。
为了方便沟通,旻天重新返回识海。听见叶琅的推测,他颇为不屑:“眼睛和四肢?小儿作画都不会忽视这点东西,这又算什么线索。”
叶琅:“先听我说完。”
等旻天闭上嘴,她才耐着性子继续讲:“那些鬼怪,面孔都是朝前的。”
旻天草草浏览了一眼,发现画中的鬼怪虫兽正如叶琅所说——不管躯干姿态如何,眼珠必定刻画完整。
最诡异的是走廊右侧的一只夜叉,单看身子,它分明是背对而立。在那个肌肉虬结的背部之上,偏偏架着一张扭转过来的、只剩两只绿眼睛的面孔。
“你也看见那只夜叉了?”
叶琅吐出浊气:“方才众鬼抢食,只有它没走出壁画。”
——原因也很简单,它连嘴都没长,根本吃不了东西。假如长廊是一道谜题,这只看似潦草的夜叉就是题眼。
找出题眼,叶琅又陷入困惑。走廊里没有更多提示,她不擅长数术,不知如何排列处理画中线索。
旻天想破脑袋,忽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
“伊渡人喜爱黑夜,以乌鸦为圣兽,丧葬习俗也很怪。为保证亡魂长眠地下,他们会取下死者的眼珠,再安放到死者的掌心。”
如此一来,画中鬼怪的眼睛与上肢便有了关联。
画中有三臂修罗,也有独眼小鬼。二者相减,空余出来的手掌数目,或许就是对应的那一块地砖位置。地砖自左起还是自右起,还是得从壁画中找答案。
叶琅重新观察左右两侧的第一组壁画,发现共有八只鬼往左看,只有两只鬼往右看。
比大小,她选左。
于是,她看准左起第二块铁砖,一脚踩了上去
——无事发生。
画中鬼怪没有扑上来咬人,甚至没有动弹。
叶琅心下大定,开始琢磨起下一组壁画。
……
在恶鬼愈发凶狠的瞪视中,叶琅平安顺遂地穿过走廊。
后背衣衫湿透,她心中没有半点喜悦——前头有东西在打鼾,地面都在跟着颤。
叶琅不能运转混元功法,自然无法控制心绪。
前路一片漆黑,她的头脑也逐渐被绝望侵蚀:乔从南大概是恨透了她,才要把她丢到这种地方来。
一重又一重,一关又一关,没有尽头。
听着那震天撼地的呼噜声,她心中的烦躁甚至盖过了恐惧:“前面又是什么。”
没完没了,她还不如就地安息。
球球见状自告奋勇:“你先等着,我去探路。”
叶琅点点头,身心俱疲地站在原地,目送它离去。
她没有等来球球,只等来了尖细稚嫩的惨叫。
“救命——”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地面开始抖动,墙上的碎石土粒扑簌簌往下掉。
不顾旻天阻拦,叶琅迈开双腿一路狂奔。
匆忙赶到地洞深处,她看见了一只身长好几丈的巨兽。那巨兽通体深灰,耳尖吻细,有点像狼犬。它背对叶琅,仰头注视着高处的石崖。
听见洞口的响动,巨犬转过身,低头与叶琅对视。它身上没有人肉的腥味,琥珀色的兽瞳中也没有敌意。
球球瑟瑟发抖地站在石崖上,一瞧见叶琅,它激动得直落泪:“你快救我,这狗在向我讨食吃!”
巨犬点点脑袋。
看到球球完好无损,叶琅的四肢瞬间脱力。她捂住胸口,倚靠在石头上:“你问清楚,它想吃什么?”
巨犬低嚎一声,球球忙不迭地翻译:“它要吃果子。”
“什么果子?”
“青皮的,有核,个头不算大。”
叶琅皱起眉:听起来像最常见的青枣,但这肯定不会如此简单。
看着眼露期待的大灰犬,她掏出一把青枣,伴着几样小巧精致的青皮果子。
将果子一一看过,灰犬摇了摇头。
“不是这些。”
叶琅将果子统统收回去,沉默了一会儿,又从储物袋里翻出皱巴巴的竹纸。
\'我养的狗口味真怪,喜欢吃后院大树上的小绿果。\'
此犬难道就是彼犬?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她挑着竹纸上的内容,随便问了一句:“你……喜欢滚泥吗?”
听完球球的翻译,巨犬没有出声,身后的尾巴倒是摇晃了两下。
“你讨厌皂角,更喜欢自己舔掉脏东西。”
巨犬还是没有出声,尾巴却甩得越来越有劲儿,刮起一阵又一阵狂风。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琅几乎可以笃定:此犬就是彼犬。
可她初来乍到,哪知道什么后院和大树,这只大狗为什么要向她讨食?
听见叶琅说出自己的疑问,巨犬有些焦躁地刨了刨地。
“你明明见过,还吃过,身上还有味道。”
替巨犬翻译完,球球也跟着问了一句:“你这几天吃什么怪东西了,这狗一见我就发疯。”
叶琅:“只在画舫里吃了几个果脯蜜饯,还有墨执喂给我的……”
是青琼枣!
她眼前忽然一亮:“我知道你说的果子,前两天还吃过一颗。”
巨犬兴高采烈地伸出舌头,几乎要扑将过来。
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叶琅放柔声音:“我要与你做交易。”
“你助我出去,我给你带果子。”
听见这话,大狼狗急得直转圈,仿佛正在进行无比艰难的抉择。
叶琅抱起双臂,围观这只憨傻馋嘴的大狗转圈。她想活着出去,心中自然焦灼万分,面上还得装得镇定自若。
又过了好一阵子,巨犬终于作出决定。
“五个。”
“什么?”
“给我五颗果子,我帮你出去。”
叶琅允诺下来:“好,我帮你找来。”
青琼枣虽然贵重,却并不罕见,是拍卖行里的常客。
巨犬眯起兽眸,仿佛在辨认叶琅是否撒谎。
“你不守约,我会下诅咒。”
叶琅痛快点头:“应该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多问了一句,“我到时怎么给你递东西?”
血骨肉殿底的机关行尸太恶心,她实在不想再走一遭。
万幸,巨犬没有让她重来,只对她说:“你出去以后,就能直接进来。”
它不想多说,叶琅也就不再多问。她安安静静立在原地,等巨犬送她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狗没有打开不可告人的机关,也没有让她爬上后背。它只是蹲在原地,一下又一下地干呕。
伴着痛苦至极的干呕声,一枚铜镜从它口中掉出,又跌进小湖一般的涎水坑中。
巨犬闭上大嘴后退一步,仿佛在说:快捡。
叶琅:……认真的吗?
巨犬表情不似作假,她只得屏住呼吸走上前去,将铜镜捡起来。
口水糊了一手,叶琅来不及擦拭,眼前便一阵恍惚。
头顶有霞光,脸边有微风。
肩上蹲着球球,端着湿哒哒的铜镜,她一脸怔忪地站在坑坑洼洼、布满泥泞的小巷,远处正是那座恶心至极的血骨肉殿。
她走出来了?
新鲜清凉的晨风钻入鼻腔,沉寂一夜的气海丹田缓缓苏醒。叶琅贪婪地呼吸着没有腐臭、没有血腥的空气,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叶琅。”
她转过头,才发现墨执就站在她身后。
墨执定定地望着叶琅,半晌无言。
少祀碑林里不能用身法,撬开地砖也一无所获。他又弄丢了叶琅的地魂,只能掘开每一寸土地,再挨家挨户地翻找。
他没能救叶琅,是叶琅自己救了自己。
他一语不发地张开双臂。
在叶琅的固有印象中,墨执一直是遗世独立、一尘不染的仙君。他从未如此狼狈——发间有土粒,身上的红衣破烂不堪,脸上还沾着血迹和灰尘。
他张开脏兮兮的臂膀,抱住了满身尸臭血水的她。
兴许是因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叶琅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那个弥漫着土腥味的胸膛。
她埋了一阵子,又听见墨执波澜不惊的声音:“狗的涎水。”
叶琅如梦方醒,连忙从墨执怀里挣脱。
她简单交代了前因后果,又举起手里的铜镜:“狗把镜子给我以后,我就出来了。”
话音未落,她眼前又是一个恍惚。墨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叶琅重新站定,发现自己又回到方才的洞穴,旁边还跟着墨执。
大狼狗看见二人,长嚎一声。
“速度好快,我的果子呢?”
叶琅手里当然没东西,在她编词解释的空当,墨执抬头看狗:“什么果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