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犬嗷呜两声,朝墨执描述着与叶琅定下的契约、小青果的形貌。
墨执右手一翻,变出五枚青琼枣:“这个?”
嗅到熟悉的果香,狼犬激动得上蹿下跳,地面也被震得轰然作响。它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吃枣,墨执却收回手。
他无视狼犬委屈埋怨的眼神,抬头质问:“你是神兽,为何要盘踞在血骨肉殿深处?”
“血骨肉殿?没听说过。”
庞大的狗脸流露出迷茫之色。
“我当年只是睡了一觉,就来到了这里,之后再也出不去了。”
感受着空荡荡的灵气,墨执若有所思,将五颗青琼枣抛了出去。
狼狗赶忙张嘴接住,身后的毛尾巴甩得无比欢快。奈何嘴大果小,那几颗青琼枣还没碰到牙齿,就顺着食道滚下了肚。
咂摸着口中那点清香,它心满意足地趴在地上,嚎了一声。
“如此一来,契约便结束了。”
它慢慢合上眼睛,洞里只有细小的风声。
巨犬不动了,像一座毛绒绒的大山。气流渗进岩缝,轻轻吹拂着它的后背。
叶琅明明记得,这只大狗的鼾声非常吓人。她走到闭眼休憩的巨犬面前,踮脚抬手摸向它的鼻头——没有呼吸。
它死了?
叶琅老早就听说过:有些果实是人类的零嘴,却是野兽的致命毒药。
可墨执刚才分明说,这条大狼狗是神兽。神兽怎么会被平平无奇的青枣给药死?
望着巨犬安详美丽的躯壳,叶琅的胸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面铜镜也分外咯手。
墨执伸出胳膊,有些生硬地拍拍她的肩膀:“它一心求死,你不必愧疚。”
巨犬不知道血骨肉殿,可在觉醒意识、成为食人魔物之前,压在它身上的血骨肉殿就已经伫立了好几千年
——这代表着,巨犬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徘徊了数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神兽有傲骨,与其在地底苟延残喘,不如自我了断。
叶琅似懂非懂,端详起手里的铜镜。
这面镜子光滑平整没有锈斑,却照不出半点人脸。她翻到镜子背面,看到一圈粗犷抽象的兽形浮雕,中间还围着一句从未见过的伊渡文。
“钥匙和锁。”
旻天和墨执同时开口,将这句话的意思念了出来。
听见译文,叶琅大致明白了这面镜子的用途:遁地穿墙,在少祀碑林里任意穿行。
大狗走投无路,才会将吞入腹部的法宝拱手送人。
她要是足够仁义,就应当把这件趁人之危、来路不正的宝物重新还回去。只可惜,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牵住墨执,举起铜镜,叶琅随便念了一处地名。
再度睁眼时,他们又站在了阳光之下。
墨执捏了个诀,两人身上的污秽被一扫而空,肮脏破烂的衣物也洁净如新。
叶琅掏出一张手帕,细细擦去口水渍,准备将铜镜送给墨执。
她对空间法宝没有兴趣,这东西既然是墨执用五枚青琼枣换来的,那合该由他拿着。
这时,叶琅的裙摆被按住,还伴着嘤嘤呜呜的哼唧声。
她低下头,一只幼小的狼犬挂在了她的裙子上。它耳朵又尖又大,生着细软的灰绒毛,还瞪着漂亮的琥珀色兽眼——长得很像死去的巨犬。
小狗摇着尾巴,口中发出稚嫩的童声,说着一种语调奇异、闻所未闻的语言。
奇怪的是,叶琅听不懂这种语言,却能明白它在说什么。
它说:“小姑娘,你就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个忙嘛。”
叶琅转头看墨执:“这里蹲着一条狗,你能看见吗?”
墨执摇头。
“我已经死了,”
幼犬一脸老成,“你是钥匙的新主人,除了你,没人能看见我的魂魄。”
叶琅蹲下·身,抱住幼犬软乎乎的肚子,将它平举到眼前:“主人不能换么?”
幼犬眨了眨眼:“换不成了。”
“只有你能帮我。”
叶琅心中本就有愧,凝视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服软:“你的愿望是什么?”
“很简单,你只需要带我去主人身边,主人的寝殿就在——”
幼犬欢快地转头指路,却熄了火。
它没有看见熟悉的少祀城,目及之处皆是废墟黄土。
望着苍凉的石碑与断壁残垣,它歪过脑袋,“咦”了一声。
*
半个时辰后,狼犬勉强接受了事实。
它蜷缩在叶琅怀里,用前爪堵住眼睛:“我竟然……睡了那么久。”
主人也陨落了,少祀都城也没了。这是它生前的故土,如今却变成了荒凉古旧、魔物横行的鬼城。
在如此深切的痛苦面前,口头安慰只会显得虚浮无力。
小狗泣不成声,叶琅轻轻拍着它的后背,等它平复心情。
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狼犬喃喃自语:“她在哪,我又该去哪里找她……”
去寝殿,还是去陵墓?
察觉到狼犬的挣扎,叶琅安抚它:“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
狼犬眼泪汪汪,“那就先去寝殿。”
少祀城主的寝殿位于古城最东,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修士能闯进去寻宝。
叶琅本想直接用钥镜传送,可狼犬一心要重游故土,她便选择步行。
怀里抱着哀痛欲绝的向导,这座荒寂的古城一点点鲜活起来。
“那里有酒楼,里头的炙羊腿和粟米羹还不错”
“这里原先很繁华,街边摆着很多吃食。我那时经常偷溜出宫,跑到这条街吃肉粽。”
叶琅认真记下着狼犬的解说,再逐字逐句地复述给墨执、旻天和球球。
球球听得口水滴答:“天呐,加了足足三大块烧肉,那不得活活香死!”
见听众如此捧场,狼犬的尾巴也缓缓摇了两下,“香极了,再配上一碗杏子饮,啧啧——”
“……”
说到尽兴之处,狼犬忽然看见了血骨肉殿。
与那座丑陋狰狞的大殿遥遥相对,它呲了呲牙:“我睡着的时候,高台上还没有宫殿。”
叶琅:“那里本该是什么样?”
狼犬抖了抖耳朵,声势也弱了下来:“是我的祭坛。”
“建得挺舒服,我喜欢在上头睡觉晒太阳。”
它最后一次在祭坛打盹时,本以为主人会像往常一样喊它回家。可当它重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关在地底,身上的灵气也使不出来。
洞里没有食物,也没有阳光,它却合不上眼。
起初,它笃定主人会来救它。
后来,它怨恨起主人。
再后来,它已经开始混沌,开始长睡不醒。
直到昨日,一只小麻雀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缕小青果的香气。它忽然意识到,它等来了机会——一个解脱的机会。
它服下青果,丢弃了强大躯壳,只留下一团软绵绵的、形似幼犬的魂魄。
幼犬坐在叶琅怀里,静静地注视着血骨肉殿:“可以过去看看吗?”
它想知道,是谁在迫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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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犬跳出叶琅的怀抱,一步一步走到殿前。
它抬头看看牌匾:“是我族人的文字。”
它低头看看黑铁地板:“是我族人的记忆。”
这种地板会吞食人血,只会铺设在历代城主的陵寝,亦或是重刑犯的牢房。
幼犬抬起前爪,艰难地爬过门槛,又打量着华丽鬼怪的穹顶。
片刻之后,它长叹一声:“是我族人的壁画。”
身为一方神兽,它庇佑少祀都城、伊渡族人三千年祥和安定。可到头来,伊渡族人厌弃了它,还将它活活镇压在地底。
墨执看不见狼犬,便只与叶琅说话:“有人布下了血宿阵。”
“为震慑神兽,此阵以万人骨血为祭,弱其筋骨,吞其灵脉气运,此生不得超脱。”
狼犬和叶琅齐齐出声:“万人骨血?!”
墨执颔首:“神兽虽无知无觉,却也背负性命因果,来日必被天道褫夺神格。”
险些沦为“万人骨血”的一份子,叶琅听得骨寒毛竖:这地下究竟埋葬着多少人,究竟是何人下此毒手?
旻天冷哼一声:“除了魔族,还有谁能做出这种畜生都不如的恶事?”
墨执:“我也不知。”
血骨肉殿里有不少伊渡人的痕迹,不像是魔族独立建造出来的。
他那时还没出生,后来看见史书上记了一笔:少祀城主复姓漆雕,守城神兽唤作颉卢。
城主病陨,少祀城破,魔族进犯,西南生灵涂炭——这是八千年前的往事。这段往事不够“光彩”,也不如太桑战役那般壮烈,因此不常为后人提及。
颉卢跃出门槛,琥珀眼中一片黯淡:“千万人因我而死,我不再是神兽。”
布阵的歹人早就化为黄土,它平白经受数千年困苦,如今还要背负血肉斑驳的因果。
凭什么?
天道眼睁睁看着它被镇压,如今倒要来责罚它!
颉卢悲痛欲绝,仰天长啸,却留下一串稚嫩无力的嘤啼——这哭啼还只有叶琅能听见。它于是低头收声,越过叶琅和墨执,一阶一阶蹦下曾经的祭坛。
它要去找主人。
颉卢不再是神兽,只是背负着罪孽的恶犬。
它的躯壳永远被禁锢在地下,灵魂只能消散在主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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