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更

离开血骨肉殿,颉卢再也没有说话。它也不让叶琅抱,只是自顾自地走。

日头高悬,直道上奔波着不少修士旅人。他们一心忙着读经挖宝,神色匆匆地穿过颉卢的魂魄。颉卢垂着尾巴,目不斜视地走在直道上,不再打量路边的塌楼废阁。

叶琅放慢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

东山淇水岸,绿树环抱间,便是漆雕世家的宫殿。历经八千年风霜雪雨,曾经巍峨壮美的建筑群也破败不堪。

眺望着复杂交错的宫墙,叶琅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这预感来得毫无缘由,她却无法将其忽视。

回想起昨晚在地底的经历,她又惶恐又焦躁。在不安的驱使下,她扯住墨执的袖子:“除了拉手,还有其它感知方式么?”

假如两人能随时说上话,哪怕被迫在宫殿里走散,之后也能及时碰面。

墨执指尖一动,似乎也想到这一层。他掀起眼帘,在叶琅周身逡巡片刻,目光停顿在她发间的木钗上。

他打开手掌:“木钗,外加一滴血。”

叶琅咬破手指,又毫不犹豫地拔下木钗,任由长发散落一背。

收下沾血的木钗,墨执取出一枚黑玉簪,用簪尖划破手心。裹着灵气、泛着金光的血液涌出伤口,又缓缓渗进簪身。

他将玉簪递到叶琅面前:“收下。”

叶琅轻声道谢,将簪子攥在手心,便听见墨执在识海中传话:“戴好簪子,今后便不会断联。”

说着,他抬起手,木钗别在自己的发间。叶琅的木钗款型简单,钗尾只刻着云纹,与他这身红衣倒也相称。

叶琅只得有样学样,借着墨玉簪重新挽起发髻。颉卢早已走远,她拾步跟上,只觉得头顶沉甸甸的。

她问墨执:“这簪子用的是什么玉,好沉。”

墨执还没回话,旻天抢先开口:“沉的哪是玉,分明是大乘修士的血。”

身为阑云洲唯一的大乘修士,落月仙君的气血里蕴含着万钧灵力——这些灵力远比玉饰值钱。

无视旻天,墨执答道:“是阙玉。”

叶琅点点头,记下玉质与玉名。墨执还缺一条好剑穗,等她将来买到阙玉,就为他做一条。

--

别着墨执的簪子,叶琅平安顺利地来到府邸外缘。

颉卢并没有走正门,而是一头扎进右侧的建筑群。

崔巍的红墙牵引着石板道,两侧还排布着坍塌破败的屋舍。据墨执说,这些房屋都是宗族远亲与臣子的住所。

伊渡人以东为尊,贵族权臣的府邸也建在淇水周围,簇拥着最中央的王殿。后世的旅人无法闯进宫殿,几乎将这些豪府大宅挖了个底朝天。

叶琅路过一处宅邸,意外看见了璃霜派修士。扶烟正抱臂站在庭院中,指挥师妹们屋里屋外搜罗宝物。

姑娘们毫发无伤,几个流氓也不在此处。

叶琅只驻留了一息,往院里扫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宫殿就在不远处,颉卢的身影越发急切。绕过一个巷口,它忽然开始撒腿狂奔。

为了跟上颉卢,叶琅的步子也越迈越快。

颉卢的身影又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她拔腿就追,最终还是跟丢了。

眼前分出两条岔路,两条小路旁都矗着红高墙,墙上都蹲着呲牙咧嘴的脊兽,打眼看去几乎一模一样。

叶琅眼前一阵眩晕:“此处有什么阵法?”

墨执查探片刻,推翻了叶琅的猜测:“没有灵力,便没有阵法。”

古伊渡人大概喜欢自寻烦恼,才会把家门口的路修成这德性。

叶琅头大如斗,把球球从美梦中唤醒,请它帮忙探寻颉卢的方位与下落。

球球飞上高墙观测片刻,斩钉截铁地告诉叶琅:“两条岔路是贯通的,走哪边都行。”

“狗都跑出三里地了,快追吧。”

在球球的催促下,叶琅一脚踏上左侧的小路。可她第二只脚刚落地,身后就莫名多出一堵墙。

高墙封死了她的后路,也将墨执堵在了另一端。

球球自知理亏,又重新展翅探路。可它一站上墙头,便大惊失色:“狗不见了,路也没了!”

——另一条岔路消失了,这条小径前方也是死胡同。

叶琅并不恼怒,还安慰球球:“不必自责,与你无关。”

她大概是误踩了机关,或是误入了幻境——球球天性懵懂单纯,自然看不破人类的诡计。

叶琅转过身去,敲了敲墙:“你被墙挡住了?”

无人应答。

墨执并不在墙后,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试图借助钥镜脱困,可钥镜毫无反应。

见此法不通,她沉下心绪,在识海里开口:“墨执,你在吗?”

一息之后,她听见冷淡的男声:“我在原地。”

心绪得以平复,叶琅开始分析自己的处境:“我刚才走了左边的路,被传送到奇怪的死胡同里,暂时没找到破解之法。”

沉默片刻,墨执否认道:“没有机关。”

不是机关,那便是幻境?

叶琅掐了一把胳膊,却感受不到痛意。头顶天高气爽,她的心情却一寸一寸下坠——又是乔从南。

他又找过来了。

“叶琅?”

识海里响起墨执的声音,叶琅清醒过来:“乔从南又施法了,我在幻境里。”

她话音刚落,胡同尽头就多出一个干枯瘦弱、面色青白的书生。他眉目温和,嘴角含笑,腿边却翻涌着不祥的黑雾。

墨执:“幻境因人生,人乱境也乱。”

叶琅似有所觉:“我需要尽力与乔从南周旋,从而扰乱他的心神?”

墨执:“惹他生气。”

叶琅:“……那我试一试。”

雾气缓缓流淌过来,她往后一挪,便听见书生问她:

“你怕我么?”

在叶琅的记忆中,乔从南总爱吓唬她,然后再笑嘻嘻地问一句“你怕不怕”。

那时,她知道乔从南不会害她,也从来不怕。然而,她被乔从南害去了半条命,此刻也不想说出违心的话。

“怕,”

她抬眼看乔从南,直言不讳,“怕你害我。”

面上笑容分毫不减,乔从南缓步上前:“你是我的挚友,我当然不会让别人害你。”

别人不行

瞥过叶琅的双手,他唇边的笑意又扩大几分,“你这气运果真逆天,竟能淘到我朝思暮想的宝贝。”

“好道友,你不如割爱,把它让给我。”

——他口中的“宝贝”,八成是指颉卢腹中的钥镜。

叶琅恍然大悟:乔从南就是冲着钥镜来的。

这下,他昨天的圈套与陷害都有了缘由。叶琅虽不明白钥镜还有什么功用,却断然不会把它送给敌人。

她蹙眉:“你要它作什么?”

乔从南顾而言他,“这东西无甚用处,上头的纹饰也阴邪无比,只会折损气运寿数。与其让活人糟践,不如给鬼拿着。”

叶琅不答反问:“你知道这镜子在哪里?”

乔从南:“是。”

叶琅又问:“你也知道那地方有什么?”

乔从南:“自然。”

储物袋没有半点反应,叶琅用袖子拢住铜镜,满眼愠怒地瞪着乔从南:“你乔装改扮,害我性命,只因贪图这件法宝?”

乔从南坦然一笑:“聪慧。”

他收起笑容,眉目间似有遗憾,“你若待我如初,我也不会让你受苦。”

叶琅面如寒霜:“没有必要。”

幻境境主至今还没生气,她倒有些火冒三丈。

乔从南可以不告而别,可以毫无顾忌地欺骗她、利用她。她却不能疏远他,更不能反抗他——两人的关系丝毫不对等。

听见这四个字,乔从南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巷中黑雾滔天,他死死盯住叶琅:“……自讨苦吃。”

“看吧,”

叶琅乘胜追击,面露讥讽,“我不顺着你,你就要来打杀我。”

观察乔从南的脸色,她疲惫地摇头:“乔从南,挚友不是这样当的。”

咔嚓——

头顶的天裂出一道缝。

“好。”

乔从南牙关紧咬,又蹦出一个“好”。他每踏出一步,这方狭窄的天地便坍缩动荡一分。

叶琅被震得东倒西歪,将钥镜死死护在怀中。

乔从南俯视着她,伸出手。

“你头顶的簪子……”

他没有夺取钥镜,而是虚虚掠过她的头顶,“昨天还不是这一根。”

叶琅心里直犯嘀咕,脑袋向后一仰:“我首饰多。”

听见这话,乔从南笑得意味不明:“黑玉簪黑沉厚重,与你的衣衫不相称,倒更像男子饰物。”

叶琅:“是又如何。”

“不当如何,只是……”

乔从南皱起眉头,“这根玉簪,我似乎在别处见过。”

叶琅不动声色:“男子的饰物,来来回回就那几种纹饰。”

“叶道友有所不知,阙玉虽不是什么旷世珍宝,簪子上头的双首睚眦纹却只有一人爱用。”

乔从南眯起眼,念出“落月仙君”这四个字。

叶琅一怔,抱起钥镜拔下玉簪,果真看见一只凶残暴戾的双首睚眦。过去三百年间,她视墨执为洪水猛兽,脑袋都不敢抬几次,哪敢关注他的衣饰。

她握住簪子,向乔从南道谢:“多谢指点,我之前没注意过。”

乔从南勾了勾唇角:“不必客气。”

他脸上风轻云淡,头顶的风暴**却愈发骇人,“落月仙君杀人盈野,比恶鬼魔君还要可怕几分。叶道友畏惧鬼魂,却不害怕威名赫赫的活修罗么?”

叶琅:“我怕。”

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乔从南一时没接上话:“那你还……”

那你还要心甘情愿地与他交换饰物?

“我害怕你们,你们也都知道——但仙君会躲我,你会害我。”

经过一番比对,叶琅掷地有声:“他比你好。”

乔从南手里一滞,难得流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趁他发呆走神之际,叶琅抬起黑玉簪,朝他的右眼猛刺过去

——幻境破了。

*

叶琅是被杂音吵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昏睡在草丛中。脑内一片空白,她深吸一口气,一只丰满的麻雀不偏不倚地砸到她脸上。

麻雀踩着她的鼻梁,黑豆小眼滴溜溜地转:“你总算醒了,可给我吓一跳。”

“鬼书生的法术也没劈到你身上啊,你居然昏睡了那么久……”

叽叽喳喳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叶琅渐渐清醒:这只麻雀叫球球,是她的灵宠。她本来要将神兽颉卢送到主人身边,走着走着却跟丢了,半道上还被乔从南围追堵截。

她勉强挣脱幻境,乔从南还是穷追不舍,叫嚣着要把她做成傀儡。墨执是个路痴,一时半会儿又赶不到。

情急之下,她默念了一个地名,体内的灵气却被抽得一干二净。

再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扒开草丛,拿开脸上的球球,叶琅起身打量这个陌生的院落。

四周院墙坍塌破败,院里藤蔓繁芜荒草萋萋。正中央挺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树上坠满晶莹圆润的小绿果。

仰望枝头的果实,她忽然想起自己默念的地名:长着青琼果树的院子——按照碑文里的说法,这是漆雕城主的后院。

她当时慌不择路地胡言乱语,结果还真被钥镜送到了这个地方。

眺望着气势恢宏的宫殿群,叶琅心中悲喜交加:她摆脱了乔从南,还误打误撞来到寝殿深处,这是好事;墨执走散了,颉卢走丢了,这是坏事。

除她之外,世上无人能看见颉卢。没有钥镜,颉卢和墨执都无法进入宫殿。

面对这堆烂摊子,叶琅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她摸摸阙玉簪:“墨执,你在哪……”

墨执:“我在找你。”

他回答得很快,又反问叶琅:“你在何处?”

叶琅交代了自己的处境与大致方位,换来一阵沉默。她摸摸后脑勺,对此很是理解:宫殿周围复杂交错,少祀碑林里又不让飞,墨执还找不着路。

等待片刻,叶琅试探着开口:“你附近都有什么?”

墨执:“有墙。”

叶琅:“好。”

除她之外,世上无人能看见颉卢。没有精确的地名便不能使用钥镜,她也无法与墨执碰面。

她扶着树干,轻叹一声:“你先回城里歇息,我去帮颉卢,之后再来找你。”

--

安顿好墨执,叶琅提心吊胆地走出后院。

这片宫殿从未被侵扰劫掠,沉睡了足足八千年。牡丹成树百花零落,枯水乱竹分外凄清。连枝灯锈迹斑驳、琉璃瓦上落着厚厚一层浮土。宫墙成残垣,碎砖里隐约可见金尘碎玉。

见识过罪大恶极的血宿阵,叶琅哪能掉以轻心。即使宫殿再华美,她也不敢贸然往深处走,只走在围院最外层,将墙上的缝隙洞穴挨个查探一遍。

日头往西挪了一截,叶琅还是没有看到颉卢的身影。

再如此盲目地搜寻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她干脆让球球蹲在院墙上放哨,自己则一屁·股坐在路边,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钥镜。

她病急乱投医,将铜镜上的浮雕纹路乱摸一通,还真触发了某个小机关。镜面骤然亮起,里头多出一幅粗糙简陋的图纸,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建筑物旁都标着伊渡文。

端着钥镜浏览了一遍,叶琅心中有了谱:“这就是少祀古城的地图。”

经历数千年风雨,那几百处建筑物早已变为废墟。然而,少祀城的布局与几条干道没有变。

她挪动视线,镜中图纸也跟着往东侧滑去——高墙被简化成歪歪扭扭、粗细不等的线,宫殿府邸的结构一目了然。

后院在宫殿最东侧,位置较为偏僻。

叶琅将手指搭在铜镜上,沿着寥寥几笔的果树一路向西,停在自己当前的位置。

旻天一字一顿地念出附近建筑的名字:“应付老头的地方。”

“狗窝。”

“我睡觉的地方。”

叶琅抬头,看向其中一座宫殿:“那便是寝殿?”

旻天:“图上是这样标的。”

越过游廊矮墙,望着破败褪色的房檐,叶琅喃喃自语:“漆雕城主是不是就……安息在那里?”

旻天反驳道:“不大可能。”

“伊渡人向来敬鬼神重丧葬,城主只会安睡在陵墓。”

“原来如此。”

叶琅感到一阵惋惜:城池废墟虽然悲凉,却还能看见落花流云,听见鸟啼蝉鸣。若是被埋在地底,就只能与冰凉的冥器壁画作伴。

“不对——”

旻天断喝一嗓,现出真身。

他用手臂护住叶琅,一脸警惕地盯着寝殿:“有亡魂在游荡。”

“那东西,怨念极深。”

叶琅心头一紧,忙不迭地站起身。她脚底下刚刚站稳,矮墙边就有了动静。

带着铺天盖地的彻骨冷风,一段月白的衣袖刮过荆棘灌木,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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