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更

叶琅无法形容撞到怨鬼的感受。

寒风早已平息,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的绝望、压抑之情始却终盘踞在她周身,久久无法散去。

她下意识想用钥镜逃脱——然而,继乔从南的幻境之后,这东西再一次失灵了。

叶琅惴惴不安地收起镜子,压低声音问旻天:“那道魂魄就是漆雕城主么?”

她话音刚落,冤魂又出现了。

那是一个苍白枯槁的女人,脸颊凹陷颈露青筋,华美雍容的面庞蒙上一层死气。她赤脚踩在荆棘丛中,呆滞的凤眼空无一物。

她转动脑袋,看向叶琅:“阁下是……哪位贵客?”

叶琅依旧听不懂伊渡文,却能明白女人在说什么。

女人牵动肌肉,勾起僵硬的笑容,“孤近日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还请阁下折返。”

说罢,她轻轻抬手,仿佛在召唤引路的随从

——当然,不会有人答应她。

旻天挑着浓眉,毫不避讳地放声说话:“看这举手投足的派头,也只可能是城主。”

“她确实死了,但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

这话听起来着实刻薄,可漆雕城主似乎没有听见。她依旧挂着倦怠守礼的微笑,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琅:“她这是……”

“不稀奇,”

旻天抱起双臂,“她执念太重,不想死,魂魄便游离徘徊在幻象之中,以为自己还没死。”

漆雕城主的执念?

是魔族来袭、少祀城破、英年早逝,还是最亲近的颉卢不在身边?

她被自己的执念困了八千年,不得解脱。

联想起史书中的悲剧,叶琅心中的悲悯压过了恐惧。她上前一步,向漆雕城主躬身行礼:“鄙人迷路,还请城主恕罪。”

“小事一……咦?”

漆雕城主有些讶异,唇角又往上牵拉了一段:“你是唯一一个与我说话的。”

“今天可真怪,”她用枯瘦的指节拄起下巴,“我今早醒来,狗不在,院里空空荡荡。”

“你看——”

她指指自己溅射血液的中衣,“缺个狗,我心情不好,连外袍都懒得披。”

叶琅喉头堵塞,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旻天见状,冷嘲热讽道:“方才不搭理她,就不会生出这些枝节。这下可好,我倒要看你怎么编。”

叶琅信口胡诌:“颉卢大人日理万机,应当在城里巡逻。”

“它能巡什么逻,”

漆雕城主了然一笑,“怕不是又懒又馋,吃完肉粽睡大觉呢。”

一提起颉卢,她口中抱怨连天,空洞的眼眸中却多了些许亮光。

叶琅听得一阵唏嘘,正准备继续当合格的听众,一股吞食天地的怨气却向她袭来。她连忙扭身格挡,却还是晚了一步,漆雕城主的右爪已经死死扣在她的肩膀上。

一改方才的端庄优雅,城主的皮肉毛发迅速萎缩脱落,露出漆黑的骨骼。她顶着空洞的眼眶,抓起叶琅的胳膊:“你手里是什么?”

叶琅被迫低头,在自己的手心看到一片凹陷的红痕——是半只简洁抽象的狼犬。

她按压钥镜时多用了点力气,镜背的浮雕好巧不巧地被她印在了手心。

这下坏事了。

“钥镜怎么在你手上?!”

骷髅陷入狂怒,蚀骨寒气伴着蛮力,叶琅的手骨即将被掰折冻僵。

她忍住剧痛睁眼,发现那颗怨念深重的头骨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一下一下张开颌骨:

“我的狗呢?”

叶琅疼得吸气:“你先……听我说。”

可城主的亡魂似乎陷入狂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混账东西——”

旻天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捏住她的颈骨,用力把她往外拉。

骨骼残魂怎能敌得过钢铁,旻天手心一拢,骷髅的颈椎便咯咯作响,马上要被捏得粉碎。

饶是如此,她依旧不肯后撤,而是死死盯住叶琅:“我的狗呢?”

“我的狗呢?”

我的狗呢我的狗呢我的狗呢……

这重复的质问堪比魔音贯耳,叶琅被吵得头痛欲裂,仰起脖子便是一个头锤。

咚——

骷髅被撞得后退两步,狰狞的骨脸竟流露出几分迷茫。

顶着肿痛无比的大包,叶琅看向旻天:“方才多谢,但你现在可以放开她了。”

旻天撇了撇嘴,丢掉那段岌岌可危的骨头,退回叶琅身边。

骷髅摔倒在地,又变回仪态万千的城主。半张芙蓉面埋在乌发里,她抬头打量着荒芜的宫殿,又低下头,木呆呆地望着袖口的血渍。

“幻象似乎没了。”

没有幻象,便能挣脱循环与束缚,使魂魄得以安息。

然而,从八千年如一日的幻梦中惊醒,睁眼便是天愁地惨的现实,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叶琅伸出手,将她搀扶起来,又替她理顺乱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漆雕城主一语不发,直勾勾地看着叶琅的手心。

看到这副情形,叶琅的语气又软化了一些:“这的确是你的狗,我的确拿着你的钥镜。”

城主充耳不闻,伸出干枯的手,慎重其事地摩挲着那块压痕。

叶琅摊着手,任由她摸来摸去:“颉卢一直在这里,没有弃你而去。”

听见这话,城主的双手开始哆嗦。

“它……非常想念主人,想回到主人身边。”

——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

“真的么?”

漆雕城主嗓音沙哑,眼眶通红肿胀:“你所说的,句句都属实么?”

看见叶琅点头,她当即滚下两行浊泪,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

带上迫不及待的城主,叶琅继续寻找颉卢的下落。

她拿起钥镜看图纸,决定折返回去,再看看后院与附近的城墙。

少祀城主姓漆雕,单名婵。

她挽起鬓边的发丝,坦然一笑:“城都没了,你又何必管我叫城主,直呼其名就行。”

叶琅不肯照做,管漆雕婵叫前辈。

望着萧瑟破败的院落,漆雕婵感慨万分:“八千年岁月……阑云洲得变成什么样。”

旻天主动接过话茬:“比那时候太平,不需要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看见黑皮金瞳的旻天,漆雕婵勾了勾唇:“您便是方才捏我脖子的那位道友罢,您与我同龄么,容我斗胆问一句尊号。”

听出漆雕婵的阴阳怪气,旻天翻了个白眼:“捏就捏了,你又能耐我何……”

被叶琅曲起手肘捣了一梭子,他飞快丢出十几个字:“刀灵,旻天,亡于一万五千年前,最近才复活。”

漆雕婵大为震撼:“原来是旻天尊者,恕晚辈失敬。”

她重新看向叶琅,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解:“你骨龄才三百来岁,是如何拿到一万八千岁的法宝的?”

叶琅本想实话实说,在旻天的眼刀下,她编了个谎:“我向来仰慕旻天尊者,便专程去了剑冢,又为它重铸刀身。”

看见旻天和叶琅的眉眼官司,漆雕婵懒得深究,张口便夸:“你将来前途无量。”

自从拿到旻天刃,叶琅经常听见这话,她摆摆手:“前辈谬赞了。”

“我可不爱夸人,”

漆雕婵瞪大凤眸,“我有神兽与神镜,便能当个一城之主。你手里有三样神物,必定是千万人景仰的豪杰。”

“三样神物?”

叶琅皱起眉:除了旻天刃和钥镜,她手里难道还有不知名的神器?

“你竟然没发现,”

漆雕婵抬起手,指指高墙上的胖麻雀,“它是神兽啊。”

叶琅:“……是么?”

球球老说自己是神鹤山后裔,却连个头都不长,久而久之,她只把这事当成笑话听。

书里常说,神兽出世必有异象。可球球除了会讲人话、饭量惊人外,似乎再没什么特殊的了。

对上叶琅狐疑的目光,球球有些羞恼:“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莫欺神鸟瘦!”

叶琅“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看墙缝。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漆雕婵欣慰地笑了笑。

旻天看见了,问她:“你在笑什么?”

“笑你说得对,”

她抬起头,眺望着郁郁葱葱的东山,“沧海桑田不过弹指一瞬,阑云洲人才辈出,再也不需要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魔族式微,伊渡后代安居乐业。若不是被执念所牵绊,她早该烟消云散了。

旻天很不乐意:“我俩天差地别,谁同你是一伙?”

它身体还很硬朗,还能再砍八万个魔族。

漆雕婵并不生气,只是敷衍地鼓掌:“嗯嗯,不一样不一样。”

叶琅听得头疼,拉住旻天的胳膊:“你先进去吧。”

旻天冷冷地瞪了叶琅一眼,回到了识海。

“诶呀,”

少了某人,漆雕婵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天朗气清,荒芜的景致也别有一番风韵。”

欣赏着凌乱交错的树牡丹,她冷不丁冒出一句:“颉卢一直不来找我,是被什么困住了?”

她转过头,刚好捕捉到叶琅眼中的慌乱:“你尽管直言,我人都死了,族也灭了,什么打击都尽得起。”

叶琅不愿蒙骗这样一位豪杰,便隐去细节,大致交代了血骨肉殿与血宿阵。

听到真相,颉卢当时大受打击,漆雕婵如今却反应平平。

她哼笑一声,眉目间充斥着嘲讽:“这种事情,肯定是伊渡人自己干的。”

“叶琅,我这一生活成悲剧,也算是给你长个教训。”

漆雕婵按住叶琅的肩,腕上用了点力:“有时候啊,逼死人的可不是魔族的钩爪邪毒,而是内鬼。”

她抬头望天,吐出一口浊气,“我若是早点醒悟,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有内鬼

——史书里一笔带过的真相与内幕,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最令人愤怒的是,那些恶贯满盈、为阑云洲带来浩劫的内鬼们却没有得到报应。

叶琅:“漆雕前辈还记得这些人的姓名么?”

八千年后的史书可以重新编撰,某些安度余生的畜生也能重新被翻出来,被众人指指点点,遗臭万年。

漆雕婵认真思索片刻,苦笑一声:“我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查。”

望着漆雕婵的侧脸,叶琅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恐慌:阑云洲看似一片祥和,背地实则暗流涌动。

坊间早有传言,旌城莫家与魔族勾结,向他们出售刀剑精铁,以换取巨额利润。这并非个例,魔族护法出手大方,许多商人都在偷偷与魔族做交易。

名门正派里就没有内鬼么?

叶琅忽然想起晚景悲凉、怀着秘密长眠地底的藏微真人,又想起虚伪做作、总在暗处使手段的葛逐风。

假如荣枯门里有内鬼,假如内鬼早与恶人勾结——那荣枯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少祀城?

“叶琅。”

“你还好么?”

叶琅猛然醒转,发现墨执已经在识海里唤了好多声。

她揉揉眉心,向墨执报平安:“已经找到城主了,我马上就能解决这件事。”

“好。”

墨执再度开口,却丢出一个坏消息:“西北有魔物暴动,我立刻得走。”

“乔从南阴魂不散,我已告诉你师尊,她到时会亲自来接你。”

魔物?

真就如此巧合么。

叶琅下意识攥紧手心:“多谢。”

“嗯。”

听见墨执平静无波的声音,她心中的话脱口而出:“你要——”

墨执:“有事要办么?”

在漆雕婵的瞩目下,叶琅摇摇头:“你要小心。”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墨执可是阑云第一战神,一次能打死五个魔君。魔物暴动根本算不上什么,哪里担得起一句“小心”。

对于战神来说,不合时宜的关心算不算一种折辱?

她在这头胡思乱想,墨执在另一头轻声道谢:

“会小心的。”

说完这四个字,他气息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喟叹,又像是在笑。

叶琅一切断联络,便对上了一双忽闪忽闪的凤眼,那里头只写了两个字——八卦。

看到叶琅脸上的羞窘,漆雕婵笑得不怀好意:“还要用识海传话,对面莫非是你道侣?”

“不是,”

叶琅急得脸颊烧红,“他去边境斩杀魔物,我就随口叮嘱两句。”

“哦——”

漆雕婵的语调又长又怪异,叶琅愈发不自在。面对这位亡者与前辈,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埋头找狗。

真好啊。

看着叶琅绯红的耳尖、越走越快的背影,漆雕婵由衷地发出赞叹——她有在意的人,还有几千年的岁月。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血衣与赤足,满眼悲哀地跟上去。

--

将寝殿东侧的围墙看了一个遍,叶琅还是没有找到颉卢。

日头已经西下,漆雕婵并不生气,也并不觉得意外:“那混账几千年间一直是这样,喜欢乱蹿,又不留口信,害得人晚上到处找。”

漆雕婵越大度,叶琅心里越难受:“前辈陪我去后院看看,若是再等不到,您就先回去休息。”

“我既然拿了您的钥镜,无论如何都会帮您找到。”

“不啊,不必如此麻烦,”

漆雕婵微微一笑,“身为主人,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颉卢这小混球,这会儿肯定就在后院里。青琼枣对它来说是剧毒,我一直不让它吃。它生前馋了一辈子,今早也因青琼枣而死,与这种果子有几分孽缘。”

说着,她一把掀开后院木门。

在柔和的夕阳中,青琼果树矗立在后院里,像一柄缀满珠玉的华盖。

漆雕婵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抚摸着粗壮无比的树干:“我死之前,这棵树还病恹恹的,又瘦又小。”

“世事无常啊,”

她弯下腰,捡起一颗斑驳破损的青琼枣,“我死之后,你倒是活得很好,还顺便毒死了我的狗。”

恰巧夏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果树的回应。

漆雕婵拍拍树干,正要转身,却听见一身凄惨稚嫩的嚎叫。

“主人!”

听见这声呼唤,她朝墙根看去,没有看见威风凛凛的大狗,倒是发现一条泣不成声的幼犬。

“天呐——”

漆雕婵快步走过去,蹲在那枚小小的狗洞边,“颉卢啊颉卢,你的魂魄怎么这样袖珍?”

她真心实意地替颉卢哀叹,“你现在这口小嫩牙,还能啃得下大棒骨么?”

颉卢气得撂蹄子,抽抽搭搭哭得更凶,“说的什么话,我的尸身怕是都僵在地底了,哪能吃得了东西?”

“我差点忘了,咱俩都没命了。”

漆雕婵噙着微笑,试图去抚摸颉卢的狗脑袋,却被宫殿结界弹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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