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琅无法形容撞到怨鬼的感受。
寒风早已平息,几乎要凝结成实体的绝望、压抑之情始却终盘踞在她周身,久久无法散去。
她下意识想用钥镜逃脱——然而,继乔从南的幻境之后,这东西再一次失灵了。
叶琅惴惴不安地收起镜子,压低声音问旻天:“那道魂魄就是漆雕城主么?”
她话音刚落,冤魂又出现了。
那是一个苍白枯槁的女人,脸颊凹陷颈露青筋,华美雍容的面庞蒙上一层死气。她赤脚踩在荆棘丛中,呆滞的凤眼空无一物。
她转动脑袋,看向叶琅:“阁下是……哪位贵客?”
叶琅依旧听不懂伊渡文,却能明白女人在说什么。
女人牵动肌肉,勾起僵硬的笑容,“孤近日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还请阁下折返。”
说罢,她轻轻抬手,仿佛在召唤引路的随从
——当然,不会有人答应她。
旻天挑着浓眉,毫不避讳地放声说话:“看这举手投足的派头,也只可能是城主。”
“她确实死了,但一直以为自己还活着。”
这话听起来着实刻薄,可漆雕城主似乎没有听见。她依旧挂着倦怠守礼的微笑,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琅:“她这是……”
“不稀奇,”
旻天抱起双臂,“她执念太重,不想死,魂魄便游离徘徊在幻象之中,以为自己还没死。”
漆雕城主的执念?
是魔族来袭、少祀城破、英年早逝,还是最亲近的颉卢不在身边?
她被自己的执念困了八千年,不得解脱。
联想起史书中的悲剧,叶琅心中的悲悯压过了恐惧。她上前一步,向漆雕城主躬身行礼:“鄙人迷路,还请城主恕罪。”
“小事一……咦?”
漆雕城主有些讶异,唇角又往上牵拉了一段:“你是唯一一个与我说话的。”
“今天可真怪,”她用枯瘦的指节拄起下巴,“我今早醒来,狗不在,院里空空荡荡。”
“你看——”
她指指自己溅射血液的中衣,“缺个狗,我心情不好,连外袍都懒得披。”
叶琅喉头堵塞,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旻天见状,冷嘲热讽道:“方才不搭理她,就不会生出这些枝节。这下可好,我倒要看你怎么编。”
叶琅信口胡诌:“颉卢大人日理万机,应当在城里巡逻。”
“它能巡什么逻,”
漆雕城主了然一笑,“怕不是又懒又馋,吃完肉粽睡大觉呢。”
一提起颉卢,她口中抱怨连天,空洞的眼眸中却多了些许亮光。
叶琅听得一阵唏嘘,正准备继续当合格的听众,一股吞食天地的怨气却向她袭来。她连忙扭身格挡,却还是晚了一步,漆雕城主的右爪已经死死扣在她的肩膀上。
一改方才的端庄优雅,城主的皮肉毛发迅速萎缩脱落,露出漆黑的骨骼。她顶着空洞的眼眶,抓起叶琅的胳膊:“你手里是什么?”
叶琅被迫低头,在自己的手心看到一片凹陷的红痕——是半只简洁抽象的狼犬。
她按压钥镜时多用了点力气,镜背的浮雕好巧不巧地被她印在了手心。
这下坏事了。
“钥镜怎么在你手上?!”
骷髅陷入狂怒,蚀骨寒气伴着蛮力,叶琅的手骨即将被掰折冻僵。
她忍住剧痛睁眼,发现那颗怨念深重的头骨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一下一下张开颌骨:
“我的狗呢?”
叶琅疼得吸气:“你先……听我说。”
可城主的亡魂似乎陷入狂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混账东西——”
旻天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捏住她的颈骨,用力把她往外拉。
骨骼残魂怎能敌得过钢铁,旻天手心一拢,骷髅的颈椎便咯咯作响,马上要被捏得粉碎。
饶是如此,她依旧不肯后撤,而是死死盯住叶琅:“我的狗呢?”
“我的狗呢?”
我的狗呢我的狗呢我的狗呢……
这重复的质问堪比魔音贯耳,叶琅被吵得头痛欲裂,仰起脖子便是一个头锤。
咚——
骷髅被撞得后退两步,狰狞的骨脸竟流露出几分迷茫。
顶着肿痛无比的大包,叶琅看向旻天:“方才多谢,但你现在可以放开她了。”
旻天撇了撇嘴,丢掉那段岌岌可危的骨头,退回叶琅身边。
骷髅摔倒在地,又变回仪态万千的城主。半张芙蓉面埋在乌发里,她抬头打量着荒芜的宫殿,又低下头,木呆呆地望着袖口的血渍。
“幻象似乎没了。”
没有幻象,便能挣脱循环与束缚,使魂魄得以安息。
然而,从八千年如一日的幻梦中惊醒,睁眼便是天愁地惨的现实,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叶琅伸出手,将她搀扶起来,又替她理顺乱发:“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漆雕城主一语不发,直勾勾地看着叶琅的手心。
看到这副情形,叶琅的语气又软化了一些:“这的确是你的狗,我的确拿着你的钥镜。”
城主充耳不闻,伸出干枯的手,慎重其事地摩挲着那块压痕。
叶琅摊着手,任由她摸来摸去:“颉卢一直在这里,没有弃你而去。”
听见这话,城主的双手开始哆嗦。
“它……非常想念主人,想回到主人身边。”
——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
“真的么?”
漆雕城主嗓音沙哑,眼眶通红肿胀:“你所说的,句句都属实么?”
看见叶琅点头,她当即滚下两行浊泪,又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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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迫不及待的城主,叶琅继续寻找颉卢的下落。
她拿起钥镜看图纸,决定折返回去,再看看后院与附近的城墙。
少祀城主姓漆雕,单名婵。
她挽起鬓边的发丝,坦然一笑:“城都没了,你又何必管我叫城主,直呼其名就行。”
叶琅不肯照做,管漆雕婵叫前辈。
望着萧瑟破败的院落,漆雕婵感慨万分:“八千年岁月……阑云洲得变成什么样。”
旻天主动接过话茬:“比那时候太平,不需要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看见黑皮金瞳的旻天,漆雕婵勾了勾唇:“您便是方才捏我脖子的那位道友罢,您与我同龄么,容我斗胆问一句尊号。”
听出漆雕婵的阴阳怪气,旻天翻了个白眼:“捏就捏了,你又能耐我何……”
被叶琅曲起手肘捣了一梭子,他飞快丢出十几个字:“刀灵,旻天,亡于一万五千年前,最近才复活。”
漆雕婵大为震撼:“原来是旻天尊者,恕晚辈失敬。”
她重新看向叶琅,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解:“你骨龄才三百来岁,是如何拿到一万八千岁的法宝的?”
叶琅本想实话实说,在旻天的眼刀下,她编了个谎:“我向来仰慕旻天尊者,便专程去了剑冢,又为它重铸刀身。”
看见旻天和叶琅的眉眼官司,漆雕婵懒得深究,张口便夸:“你将来前途无量。”
自从拿到旻天刃,叶琅经常听见这话,她摆摆手:“前辈谬赞了。”
“我可不爱夸人,”
漆雕婵瞪大凤眸,“我有神兽与神镜,便能当个一城之主。你手里有三样神物,必定是千万人景仰的豪杰。”
“三样神物?”
叶琅皱起眉:除了旻天刃和钥镜,她手里难道还有不知名的神器?
“你竟然没发现,”
漆雕婵抬起手,指指高墙上的胖麻雀,“它是神兽啊。”
叶琅:“……是么?”
球球老说自己是神鹤山后裔,却连个头都不长,久而久之,她只把这事当成笑话听。
书里常说,神兽出世必有异象。可球球除了会讲人话、饭量惊人外,似乎再没什么特殊的了。
对上叶琅狐疑的目光,球球有些羞恼:“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莫欺神鸟瘦!”
叶琅“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看墙缝。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漆雕婵欣慰地笑了笑。
旻天看见了,问她:“你在笑什么?”
“笑你说得对,”
她抬起头,眺望着郁郁葱葱的东山,“沧海桑田不过弹指一瞬,阑云洲人才辈出,再也不需要我们这些‘老东西’了。”
魔族式微,伊渡后代安居乐业。若不是被执念所牵绊,她早该烟消云散了。
旻天很不乐意:“我俩天差地别,谁同你是一伙?”
它身体还很硬朗,还能再砍八万个魔族。
漆雕婵并不生气,只是敷衍地鼓掌:“嗯嗯,不一样不一样。”
叶琅听得头疼,拉住旻天的胳膊:“你先进去吧。”
旻天冷冷地瞪了叶琅一眼,回到了识海。
“诶呀,”
少了某人,漆雕婵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天朗气清,荒芜的景致也别有一番风韵。”
欣赏着凌乱交错的树牡丹,她冷不丁冒出一句:“颉卢一直不来找我,是被什么困住了?”
她转过头,刚好捕捉到叶琅眼中的慌乱:“你尽管直言,我人都死了,族也灭了,什么打击都尽得起。”
叶琅不愿蒙骗这样一位豪杰,便隐去细节,大致交代了血骨肉殿与血宿阵。
听到真相,颉卢当时大受打击,漆雕婵如今却反应平平。
她哼笑一声,眉目间充斥着嘲讽:“这种事情,肯定是伊渡人自己干的。”
“叶琅,我这一生活成悲剧,也算是给你长个教训。”
漆雕婵按住叶琅的肩,腕上用了点力:“有时候啊,逼死人的可不是魔族的钩爪邪毒,而是内鬼。”
她抬头望天,吐出一口浊气,“我若是早点醒悟,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有内鬼
——史书里一笔带过的真相与内幕,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最令人愤怒的是,那些恶贯满盈、为阑云洲带来浩劫的内鬼们却没有得到报应。
叶琅:“漆雕前辈还记得这些人的姓名么?”
八千年后的史书可以重新编撰,某些安度余生的畜生也能重新被翻出来,被众人指指点点,遗臭万年。
漆雕婵认真思索片刻,苦笑一声:“我死得太突然,没来得及查。”
望着漆雕婵的侧脸,叶琅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恐慌:阑云洲看似一片祥和,背地实则暗流涌动。
坊间早有传言,旌城莫家与魔族勾结,向他们出售刀剑精铁,以换取巨额利润。这并非个例,魔族护法出手大方,许多商人都在偷偷与魔族做交易。
名门正派里就没有内鬼么?
叶琅忽然想起晚景悲凉、怀着秘密长眠地底的藏微真人,又想起虚伪做作、总在暗处使手段的葛逐风。
假如荣枯门里有内鬼,假如内鬼早与恶人勾结——那荣枯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少祀城?
“叶琅。”
“你还好么?”
叶琅猛然醒转,发现墨执已经在识海里唤了好多声。
她揉揉眉心,向墨执报平安:“已经找到城主了,我马上就能解决这件事。”
“好。”
墨执再度开口,却丢出一个坏消息:“西北有魔物暴动,我立刻得走。”
“乔从南阴魂不散,我已告诉你师尊,她到时会亲自来接你。”
魔物?
真就如此巧合么。
叶琅下意识攥紧手心:“多谢。”
“嗯。”
听见墨执平静无波的声音,她心中的话脱口而出:“你要——”
墨执:“有事要办么?”
在漆雕婵的瞩目下,叶琅摇摇头:“你要小心。”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墨执可是阑云第一战神,一次能打死五个魔君。魔物暴动根本算不上什么,哪里担得起一句“小心”。
对于战神来说,不合时宜的关心算不算一种折辱?
她在这头胡思乱想,墨执在另一头轻声道谢:
“会小心的。”
说完这四个字,他气息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喟叹,又像是在笑。
叶琅一切断联络,便对上了一双忽闪忽闪的凤眼,那里头只写了两个字——八卦。
看到叶琅脸上的羞窘,漆雕婵笑得不怀好意:“还要用识海传话,对面莫非是你道侣?”
“不是,”
叶琅急得脸颊烧红,“他去边境斩杀魔物,我就随口叮嘱两句。”
“哦——”
漆雕婵的语调又长又怪异,叶琅愈发不自在。面对这位亡者与前辈,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埋头找狗。
真好啊。
看着叶琅绯红的耳尖、越走越快的背影,漆雕婵由衷地发出赞叹——她有在意的人,还有几千年的岁月。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血衣与赤足,满眼悲哀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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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寝殿东侧的围墙看了一个遍,叶琅还是没有找到颉卢。
日头已经西下,漆雕婵并不生气,也并不觉得意外:“那混账几千年间一直是这样,喜欢乱蹿,又不留口信,害得人晚上到处找。”
漆雕婵越大度,叶琅心里越难受:“前辈陪我去后院看看,若是再等不到,您就先回去休息。”
“我既然拿了您的钥镜,无论如何都会帮您找到。”
“不啊,不必如此麻烦,”
漆雕婵微微一笑,“身为主人,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颉卢这小混球,这会儿肯定就在后院里。青琼枣对它来说是剧毒,我一直不让它吃。它生前馋了一辈子,今早也因青琼枣而死,与这种果子有几分孽缘。”
说着,她一把掀开后院木门。
在柔和的夕阳中,青琼果树矗立在后院里,像一柄缀满珠玉的华盖。
漆雕婵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抚摸着粗壮无比的树干:“我死之前,这棵树还病恹恹的,又瘦又小。”
“世事无常啊,”
她弯下腰,捡起一颗斑驳破损的青琼枣,“我死之后,你倒是活得很好,还顺便毒死了我的狗。”
恰巧夏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果树的回应。
漆雕婵拍拍树干,正要转身,却听见一身凄惨稚嫩的嚎叫。
“主人!”
听见这声呼唤,她朝墙根看去,没有看见威风凛凛的大狗,倒是发现一条泣不成声的幼犬。
“天呐——”
漆雕婵快步走过去,蹲在那枚小小的狗洞边,“颉卢啊颉卢,你的魂魄怎么这样袖珍?”
她真心实意地替颉卢哀叹,“你现在这口小嫩牙,还能啃得下大棒骨么?”
颉卢气得撂蹄子,抽抽搭搭哭得更凶,“说的什么话,我的尸身怕是都僵在地底了,哪能吃得了东西?”
“我差点忘了,咱俩都没命了。”
漆雕婵噙着微笑,试图去抚摸颉卢的狗脑袋,却被宫殿结界弹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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