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树影婆娑。
球球蹲在枝头打瞌睡,颉卢也垂着尾巴蜷起四爪,在最熟悉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一妖一鬼席地而坐,观赏远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漆雕城主对八千年历史很是向往,叶琅便掏出厚厚的编年史,逐字逐句念给她听。
她念得口干舌燥,往后翻了一页,却被漆雕婵打断:“方才那句,你能再念一遍么?”
叶琅于是翻回前一页,放声读出最后一行字:“魔皇战败身死,后代自降为君,自此海晏河清。”
“我活着的时候,一个魔将就能屠灭一座城。”
漆雕婵眼中有快意,又有几分怅惘,“能将魔皇逼成魔君,这是何等功绩。”
叶琅准备掀开下一页书,腰间的玉牌闪了一闪。她拿起一看,原来是师尊发来的探枝令:
何时弄完,我来接你
——自然要等到,漆雕婵与颉卢灵魂消散之时。
而没有执念的魂魄,最多能在人间停留三个时辰。漆雕婵看了半时辰风景,又听了一时辰书,再过一阵子就要彻底消散。
端着绿荧荧的玉牌,叶琅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字。她满腹愁绪地抬眼,发现漆雕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下意识藏起玉牌。
“你怕什么?”
漆雕婵撑住脸颊:“我又不认得你们的字。”
看着叶琅的双肩一点点放松,她又补了一句,“那人对你说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出来。”
“人总会死,魂总会散,没什么好避讳。”
漆雕婵沐浴在夜色里,像一段苍白的纸人:“只是——”
她诡秘一笑,“你出不去的。”
“只要再过一个时辰,我就能解脱。而你会替我受罪,生生世世都被困在这里。”
在叶琅惊悚的目光中,漆雕婵乐不可支地弯下腰:“吓唬你的。”
“你性子这么沉稳,终究还是会怕鬼魂。”
叶琅十分无语:“我不怕。”
比起鬼魂魔物,她更怕真心被辜负,更怕被熟人陷害利用——也就是漆雕婵口中的“内鬼”作乱。
耳畔回荡着幸灾乐祸的笑声,叶琅表面松弛,心中却绷起一根弦:就在方才,漆雕婵说出“替我受罪”这几个字时,语气神情都不似作伪。
“不过,”漆雕婵身子向后一倒,倚在树干上,“我消失以后,你确实出不去。”
叶琅:“为何?”
她捏紧玉牌,仔细观察漆雕婵的神色,随时准备向师尊求救。
漆雕婵转过头来,瞪视着她:“拿到钥镜就是新城主,少祀城里僵尸魔物横行,你不担起责任,还想跑到哪去?”
叶琅始料未及:“城主?!”
“是啊,城主。”
揪住颉卢的尾巴,漆雕婵恨恨地往外拽,“我当年患病,害怕神器被臣子夺去,才交给颉卢保管。结果它一心求死,竟将镜子送给一个筑基修士。”
她伸出右手,往来一指,“——就是你。”
意外“篡夺”城主之位,叶琅有些惶恐:她以为钥镜只是空间法宝,没想到这东西象征着城主的权柄。
她连忙掏出镜子,毕恭毕敬递过去:“还请城主恕罪。”
漆雕婵摆摆手,不置可否:“我只是迁怒你,你不用放在心上。”
低头看着闭眼打鼾的幼犬,她眼神平和,“颉卢以为是我下令镇压的它,心里肯定有恨意。它把钥镜拱手让人,也是为了报复我。”
颉卢鼾声没停,右耳却动弹了一下。
漆雕婵伸手,轻轻捏住那枚右耳:“无端被囚困八千年,有点怨气很正常,我也很能理解。”
“因为……”
她似笑非笑,“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
漆雕婵临死前,殿外都是居心叵测的臣子贵族,浩浩汤汤的魔族大军业已逼近城门。仆侍随从都被架空收买,她身中剧毒,孤立无援地咳着血痰,连一口热茶都喝不上。
她多希望自己的神兽能出现,咬死这群蠹虫。直到耗尽最后一滴血,她也没有看到颉卢的一根毛。
意识模糊时,漆雕婵胸中的恨意愈发汹涌:她若能化为厉鬼,定要砍下奸臣乱子的头颅,再扒去颉卢的狗皮。
很可惜,她身上有金光灿灿的功德,天道不让她堕落。
魔族大军攻破城门,屠杀劫掠了十数日。内鬼们有逃有降,少祀也变成流血漂橹的死城。她只是一段魂魄,被困在寝殿里,什么都做不到。
周围彻底陷入死寂,她逐渐被幻象所困——那所谓的幻象,不过是最平凡的一个早晨。
春光和煦,百姓自在安宁。颉卢又跑丢了,她连外袍都懒得穿,正要出去找狗。
找到颉卢了,她要做些什么?
当然是毫不留情地骂它一顿,罚它今晚不准吃饭……然后扒掉它的皮,一节一节敲碎它的骨头。
在极端的恨意与思念中,漆雕婵沉沦了八千年。
然而,真相又悲凉又荒唐。
颉卢没有逃之夭夭,没有投奔魔族。它明明喜欢晒太阳,却被封印在地底,承受着无边无垠的黑暗。
她想给颉卢剥皮抽筋,颉卢肯定也想生啖她的血肉。
八千年间,他们一直憎恨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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颉卢睡醒了。
它仰起脑袋,轻轻舔舐着漆雕婵的掌心。
丢掉不堪的回忆,漆雕婵用幼犬的后背擦拭口水,一脸歉然:“八千年前的恩怨,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你帮了我们,我们却给你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叶琅连连推辞:“两位前辈也救了我的性命,假如没有那面钥镜,我只能化为地底行尸。”
漆雕婵若有所思:“是么……”
“既然如此,”她嫣然一笑,“我就不客气了,你接下来的活儿还挺重的。”
叶琅猛然反应过来,抽了抽嘴角。
漆雕婵口若悬河地讲,莫名其妙当上新城主,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听。
首先,她需要驱赶碑林里的所有修士旅人。
听完第一条要求,叶琅难受不已:“城里有成千上万人,我只是小小的筑基修士,如何请得动他们?”
这任务过于得罪人了。
“我也没让你挨个儿对峙呀,”
漆雕婵摊开右手,“把钥镜取出来,再沿着镜框划一圈。”
叶琅照葫芦画瓢,山下的废墟却没有半点动静。她正要半信半疑地追问,墙外骤然闹哄哄一片,像是站了几十个人。
“奶奶的——”
粗犷雄浑的声音穿过院墙,“老子忙了一天,睡得正香,是谁把我弄出来的?”
“是啊,真晦气……”
“躲在暗处惹事,不如滚出来切磋!”
叶琅举着钥镜,一脸心虚地望着漆雕婵。漆雕婵摇摇头,将食指抵在唇边。
在混乱喧闹中,叶琅听到一个耳熟的女声:“诸位道友,与其彼此推诿,不如共同分析处境。”
讲话的女子正是扶烟。
她的语气冷静而温和,墙外众修士渐渐安静下来。
“若我没猜错,我们同时被传送到了这里。”
扶烟往后院走了两步,又被某种东西弹得后退一步她开口问大家:“诸位道友的法宝行囊都在身边,没有缺损吧?”
修士们陆续开口:“没有。”
“没。”
“我挖的宝贝也还在。”
扶烟沉默了一会儿,作出判断:“我猜,是少祀碑林拒绝了我们,把我们轰了出来。”
此话一出,墙外一片哗然。
墙内的叶琅也很惊讶:扶烟着实聪慧,将真相猜了个**不离十。
“这位仙子,讲话可得有证据。”
面对众人的质疑与逼问,扶烟不慌不忙:“类似的现象,璃霜派书阁早有记载。”
“阑云新历两百二十一年、一千三百五十年、三千四百一十五年……在我门派的大事记中,少祀碑林曾十六次大范围驱逐修士。”
“大家自行散去吧,我要连夜带着师妹回山门。”
漆雕婵看向怀里的颉卢,颉卢一脸无辜地回望过去:钥镜就装在它肚子里,它跑跑跳跳翻身打滚,总会触发一点机关。
扶烟淡定自若地搬出这么多史料,她的推测顿时有了不少可信度。众人哀叹不已,陆续离开此地。
也有修士踟蹰着问扶烟:“敢问仙子,少祀碑林何时能重新开放?”
“没有规律,”
扶烟耐心解释,“有时等两三天既可,有时要等三百年。”
漆雕婵揉搓着狗头,微微一笑:这一次,恐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仗着自己是无人发现的鬼魂,她放声指挥叶琅:“你在镜子中间画一个叉,快些。”
叶琅照做,墙外顿时一片哀嚎。
“碑林呢——”
“碑林消失了?!”
修士们慌不择路,又开始求助扶烟:“敢问前辈,这又是个什么状况,怎么只剩下平地了?”
——璃霜派的藏书里可没写这个。
扶烟也有些慌乱:“我也不知,现在就去请教师尊。”
叶琅听得目瞪口呆,对漆雕婵作口型:少祀城被我变没了?
漆雕婵点头:“这就是你的第二个任务。”
“只剩下两个任务,我就一并说了。”
“接下来,你需要剿灭城里和地底的所有行尸魔物,使亡魂安息。”
“再之后,你要彻底摧毁血骨肉殿。”
一道道飞剑法器从头顶掠过,叶琅如坠冰窟:假如她没有记错,到了夜间,少祀城里遍地是怪物——有低阶虾米,也有高阶魔物。
除了在城里乱跑的,还有在地下不停游走的。她要是一个一个砍过去,得杀到猴年马月。
“本来的事,”
漆雕婵笑眯眯地撸狗,“没完成这四个任务,你就别想踏出少祀城。”
“年轻人精力旺盛,你白天修炼晚上干活,花个两三年也就杀完了。”
也就两三年?!
叶琅一阵愤慨:不愧是当过城主的,剥削起别人可真有一手。
感受到叶琅的悲愤,漆雕婵挑眉:“叶城主,你坐拥这么大的城池,上述任务都是你的分内之事。”
谁想当这个生死难测的城主?
叶琅本想顶撞回去,却发现自己确实从中获益了。
她若是拿不到钥镜,就会变成行尸与肥料。她因钥镜获救,就必定会背上因果。被血骨肉殿吞噬的那一刻起,她便闯入了一场死局。
不管她愿意与否,这张馅饼就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多数情况下,天道会讲究盈亏守恒。她拿到如此强势的机缘,必定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转念一想,这几样任务也未必很糟糕——少祀遗址昼夜反差极大,正是一座相当优越的演武场。
疏通其中关节,叶琅胸中的郁结消散了大半。她收好钥镜,向漆雕婵行礼:
“晚辈虽无能,必竭尽全力。”
漆雕婵一语不发,定定地打量着叶琅。
夜风疾疾,她豁朗一笑:“你这丫头,真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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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过半,漆雕婵与颉卢的魂魄彻底消散了。
偌大的后院里,只剩叶琅一人。
师尊知晓了她的新机缘,只嘱咐她杀得快些,不要耽误三年之后的阑云大比。
夜风已经平息,院中的枝叶还在沙沙作响。叶琅抬起头,看见这棵古老至极的果树。
半炷香以前,漆雕婵本来给她安排了额外的任务:砍掉青琼果树,取出里头的树髓——这东西就是解药,能让颉卢起死回生。
漆雕婵终究还是心软了,不想带走颉卢。
颉卢顿时崩溃,用爪子死死勾住漆雕婵的残魂,又哀求叶琅放下长刀,千万不要砍树救它。
最后一刻,叶琅选择停手成全。
眼下,仰望着美轮美奂的树冠,她问:“你在哭吗?”
须臾间,枝头的青琼枣尽数脱落,仿佛下了一场瑰丽的疾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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