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极宗,主峰。
韦掌门披着雪氅,手执一柄老旧的拂尘,正坐在窗下看山。
韦嵩寒端着果品茶水,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廊外。没有□□和修为,他的傲气被摧折大半,清俊的玉面也枯槁了不少。
他跨进茶室,又轻手轻脚地放下托盘:“父亲,这是溱山的新茶。我自作主张,为您沏了一壶。”
韦掌门端详着远处的云雾,目不斜视:“嗯,有心。”
被亲爹如此敷衍,韦嵩寒却喜不自胜:“儿子本该孝敬父亲。”
“溱山今年雨水不丰,五颗流霞珠才能换得一两。父亲若是喜欢,儿子倾家荡产也要替您搜罗上一斤两斤。”
听到这句话,韦掌门终于转过头,打量着自己的亲儿子:韦嵩寒的容貌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眉眼间还有他母亲的神韵。明明是个清俊出尘的公子,心思与姿态却俗不可耐。
他眼神悲悯,唇边却有浓重的嘲讽:“你自己喝。”
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韦嵩寒有些磕巴:“您、您这是……”
韦掌门扬起拂尘,将韦嵩寒赶出茶室。
林间惊雀乍起。
他牵着衣摆,从蒲团上起身,朝雪山拜了一拜:“广白尊者大驾光临,韦某有失远迎。”
“哼——”
褚楹现出真身,肩上全是碎雪。
她拖着衣摆往来走,任由雪粒融成片片水渍:“我还以为,你已经老眼昏花了。”
韦掌门好脾气地笑了笑:“我耳聪目明,尊者有何贵干?”
褚楹立在庭院中,抬起下巴仰视他:“找你算个卦。”
听到此话,韦掌门破颜一笑:“我们二人明明有龃龉。”
“你当初不愿为我儿医治……那东西,我如今也不愿给你卜卦。”
“别装了,”
褚楹冷笑,“平日里不管不顾,这会儿倒是装作人父。”
“你若真爱怜你那好大儿,又为何将他养成废物,再尽心尽力扶植归樵?”
她语气严厉,韦掌门却不恼怒,笑容更加豁达:
“尊者高见。”
褚楹一时语塞,在心中暗骂:又是一个疯子。
自从道侣陨落,这老东西就再也没正常过。
她懒得掺和别人的家事,索性开门见山:“这一卦,你算不算?”
“算的,”韦掌门边点头边布阵,“你要给谁算,想算什么?”
褚楹抱起双臂:“我徒弟,算她前程。”
“你徒弟,拿到旻天神刃的叶琅?”
韦掌门手下一顿,满脸疑惑:“她天赋机缘惊人,有什么好算的。有神器神兽,最差也能混个掌门。”
“不,你有所不知。”
褚楹压低声音:“这丫头前阵日子又拿了个神器,那物件比旻天年轻,距今也有上万岁了。”
“是谁的物件?”
“漆雕婵。”
“竟然如此……”
韦掌门若有所思:褚楹的忧虑不无道理。
物极必反月满则亏,有些时候,被天道偏爱也不算好事。拿到丰厚的机缘,就要担起责任,付出骇人的代价。
漆雕城主心力枯竭,崇华帝君鏖战至死——拿到这二人遗物的叶琅,又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他也生出好奇,开始推演。
阵法中的星辰被拨来弄去,褚楹揉了揉眉尖:她的确有私心。
比起拯救苍生的英豪,她倒希望叶琅能少受点罪。
落月仙君是如今的战神,却被无数人忌惮排挤。而等到何时,他才会被万万修士景仰称赞——自然要等到,战乱的时候。
一个仙君还不够,还要把叶琅搭进去吗?
半时辰后,阵中星子终于停歇。
看着密密麻麻的星宿,褚楹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有结果么?”
韦掌门摇头:“我学艺不精,看不透。”
“你还学艺不精?”
看着温吞病弱的男人,褚楹有些烦躁,“那阑云洲就无人能算她这卦!”
“尊者莫急。”
韦掌门将手搭在星图上,眼神有些奇异:“我没有算出命运,却看到了别的东西——她本来的人生。”
“本来的人生?”
褚楹听得震骇,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这又是何意,她本来的人生又该如何!”
在过去的数万年间,阑云洲的确有修士夺舍重生的记载。褚楹不仅听说过,还亲眼见过这类人。
她沉下眼睑:“叶琅绝不可能是重生的。”
她至今还记得,叶琅被她逼作药人时,眼眶噙着两大团泪水,又懵懂又绝望。
韦掌门剧烈咳嗽着,扯出自己的衣领:“我也没说她是重生的,她只活了这一次。”
“何意?”
“乱了,全乱了——”
捂住口中喷涌的鲜血,韦掌门咳得撕心裂肺,“她……本不能修仙,也不该是你的弟子。”
褚楹掏出回春丹,逼迫韦掌门咽下去。
韦掌门脸颊憋得通红,险些要归西:“自、自古红颜多薄命……”
红颜薄命,这是她徒儿原本的命数么?
褚楹眼神可怖,语气却愈发轻柔:“你慢慢说,我想听她的命数。”
自古红颜多薄命,志高偏逢蒲柳身。
阶柳庭花空相对,奸邪刀下亡孤魂。
用衣袖抹去唇边的血渍,韦掌门似叹似惋:“这四句,便是你徒儿的判词。”
褚楹的眼神愈发惊骇沉痛,他反而愈发亢奋:“福缘单薄,不入仙门,金屋藏娇,后被魔族乱刀砍死。”
“这就是——叶琅本来的人生。”
……
清朗月色下,高墙废墟间。
豹首蛇身、体长数尺的魔物正盘踞在墙根,大口啃噬着同类的尸体。房顶碎石滚过,它倏地抬头,牙尖塞满碎肉,青灰的铜铃眼里却充斥着恐惧。
呼呼——
不过是风声,屋外压根无人。
它正欲继续进食,却压不下心中的疑虑,伸直脖子向外张望。
伴着一阵势如破竹的风声,涔涔寒光从侧边闪出。魔物根本来不及转头,便被长刀斩断了脖颈。
狰狞丑陋的身躯轰然倒地,双眼暴凸的脑袋也滚进同伴的残尸里。
头顶麻雀、体型庞大的金狮自黑暗中走出,优雅地迈过门槛。看到碎瓦颓垣里的景象,它十分嫌弃地别过脸:“都死透了,快来处理。”
“是么——”
叶琅从屋顶一跃而下,手里还捏着一块抹布。她扎着蓬乱的麻花辫,穿着结实耐脏的灰衣,下摆溅满干涸的血迹。
用灵火灼烧那两具尸骸,她如释重负地甩手:“终于杀完了。”
三年。
足足三年。
在这三年间,叶琅读完了城里的石碑,还炼出了一颗金丹。
她依照漆雕婵的叮嘱,日复一日地修炼除魔。可城里的行尸魔物仿佛参差不齐的野草韭菜,战斗力有高有低,死活砍不完。
起初,叶琅只敢欺负一些行尸走肉,还时常受点重伤,断条胳膊伤个内脏。
渐渐地,她胆量练上来了,开始伏击一些狡猾善战的怪物。
再后来,城里的魔怪反倒开始躲她。
足足忙活了一千多个日夜,她终于铲除了最后一只魔物。
叶琅转过身,望着清澈如洗的夜空。在天河横亘、星罗棋布的苍穹下,血骨肉殿显得格外突兀。
只需拆除这座宫殿,她就能离开。
她举起旻天,用手指一寸一寸擦过刀身,火苗也跟着一寸寸燃起,勾连成热浪冲天、气势磅礴的大火。
金狮见怪不怪地跟在后头:“又是借灵法,又是流明刃?”
熊熊火光之中,叶琅自在一笑:“是。”
血骨肉殿由黑铁铸成,这种材料其实并不怕火烤。要想将它拆得粉碎,只能借助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灵力与威压
——金丹修士没有这本事,她只能再向苍天借灵。
万幸,老天爷依旧慷慨。
要想摧毁血骨肉殿,灵力自然多多益善。叶琅一边迈向祭坛,一边反复施咒,半条手臂被反噬得筋骨松脱。
她熟练地摸出药丸吞下,继续比划着引灵符,放任骨骼动摇碎裂。
旻天自知劝不住她,于是狠狠甩着尾巴:“我懒得换主人,你悠着些,”
叶琅置若罔闻,直到双脚踏上祭坛高地,她终于不再引灵。饶是如此,她被威压震得七窍流血,脚下的铁砖也破碎塌陷了一大片。
她堪堪站定,又扛着能把躯壳挤扁的威压,缓缓举起宝刀。
上空迅速聚拢起阴云,遮蔽住漫天星河。大难临头,血骨肉殿似有预感,整栋建筑剧烈地摇晃震颤,还伴着尖锐刺耳的哀嚎。
火舌燎到脸上,叶琅下意识眯起眼。她似乎看见壁画上的修罗,那群饱尝人肉、外强中干的纸片人从墙上飘下,准备找她算账。
她疲惫一笑:晚了。
头顶雷声阵阵,云层里偶有闪电。
粗如巨蟒的雷电劈向祭坛的那一刻,她挥下旻天刃。
霎时,火海向前蔓延流淌,扬起掀天揭地的热浪。大浪略过房顶,又重重落下一巴掌,将血骨肉殿拍成两截——这只是第一道。
在这之后,还有四道。
眼看大功告成,叶琅垂着软绵绵的手臂,从高台上跌落。旻天飞身去接,才没有让自己的宿主摔断脖子。
叼着本体,拖着精疲力竭的主人,旻天大步跃下台阶。
叶琅趴在旻天的身上,低头躲过乱飞的铁砖。
在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中,血骨肉殿彻底消失了——这才是第三道火浪。
剩下的那两道将会一路追逐到地下,将那复仇恶毒的胃袋、洞穴与走廊烧得一干二净。
自此,四个任务全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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