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逼问

叶琅十分迷惑:为何要问这个?

修仙之人情爱淡薄,半数修士没有道侣。

大比迫在眉睫,她才从少祀城里走出来。师尊不问她修为、不考她长进,倒关心起男欢女爱了。

她思绪百转千回,小心翼翼地作答:“徒弟没有念想,如今也不该考虑这东西。”

褚楹牵住叶琅的腕子,凝视着那双疑惑不解的翡翠眼眸。

自古红颜多薄命,志高偏逢蒲柳身

叶琅确实生着一副惹人垂涎的红颜,假如命数没有被搅乱,这又是另一个纪小翠。

压抑住心底的愁绪,褚楹笑道:“随便问问,没有就好。”

她松开右手,忽然发觉一件事,“你又突破了?”

叶琅:“是,一年前结的丹。”

少祀城里灵气充足,她白日又能心无旁骛地打坐,修炼速度自是比从前快出三四分。直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她忽觉经脉鼓胀、气海奔腾翻涌,就吃了两颗祁归果。

没听见劫雷,也没看见什么异象,她就这样结丹了。

褚楹颔首:“不错,与你同年入门的弟子,如今修为都不如你。”

“你今年好好打几场,给我挣个魁首。”

叶琅郑重点头。

看到不推拒、不畏缩的爱徒,褚楹很是满意:她性子直,不喜欢那些无用的虚套话。实力摆在这里,过度的自谦就是小家子气。

她从袖里摸出一个锦囊,送给叶琅:“我之前怕你用不着,如今却是正好。”

“里头有几本丹药,还有几本功法典籍,你今晚挑灯读一读,到时也能派上点用场。”

白得几本好书,叶琅忙不迭地道谢。

身为一介金丹修士,她纳气修炼的速度很快,手头的功法却实在有限。

她常用的功法只有《流明刃》,这招虽简洁,范围和威力却相当有限,在实战中也是漏洞百出。不同于笨拙迟缓的行尸,修士往往有身法轻功,在火焰扑过去的一瞬间,他们就能从容挪开。

褚楹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去:“晏轩还在外头,你有事就找他。”

“我这几日没休息好,就不陪聊了。”

叶琅低声应是,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轻轻合上木门,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化神之后,修士几乎不受肉身禁锢,也会打瞌睡么?

可褚仙尊的眼皮底下的确有青灰,困倦的神情也不似作伪——只有心力交瘁、旧疾发作或灵力亏空时,修仙大能的脸色才会如此灰败。

她正欲转身,却被结界挡住了。

门里传来褚仙尊的声音:“只管好生修炼。”

“我不叫你,你也别来找我。”

*

“叶师叔,您的客房在这边——”

晏轩推开木门,又退到叶琅身后,“广白尊者说您喜欢日光,我便为您留了日光最好的一间。”

叶琅从未住过如此富丽的客舍。室内阳光大盛,床周轻纱渺若烟雾,云缎软被光彩耀目。桌上支着清香的洒锦荷,鸟兽窝炉里燃着袅袅线香。

叶琅环顾一圈,朝晏轩微笑:“劳你费心。”

晏轩摸摸后脑勺,“师叔客气,不过举手之劳。”

见叶琅没有休息的打算,他重新合上屋门,领着叶琅穿过走廊。

“这是水云师姐的客房,旁边挨着万俟师兄的屋子。”

“叱干师兄住在此处。”

“这一排都是来观战的内门弟子,门里又收了一批新弟子,我到时带他们来见叶师叔。”

“……”

有详有略地介绍了一长串,晏轩停在楼梯口:“我的屋子就在楼梯对面,师叔有事就来找我。”

他正要转身下楼,却被摁住了。

望着晏轩额头上的汗珠,叶琅将方才打包的牛乳糕递给他:“你歇着,不用陪我出去。”

晏轩眼前一亮,嘴上还在推拒:“这多不好啊……”

嘴里的客套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叶琅手里的连环画,“这是《演天记》全套?”

叶琅把书往前一送:“识货,外头已经买不到了。”

“我认得路,”

在点心与小人书的双重攻势下,晏轩彻底妥协。他左手抱书右手拎糕,欢欢喜喜地站在门口送别。

将贪吃贪玩的小师侄安排妥当,叶琅扶好斗笠,独自离开云鹤楼。

沿着长街一路向下,她驻足在一个破破烂烂的书摊前。其余书刊都无人问津,唯有《阑云英豪榜》很畅销,转眼间售出十余本。

本次大比也有不少境界低下、资历浅薄的普通修士,英豪榜的笔者却只给她写了批注,还用最拙劣的手段来激起看客的恶感。

叶琅还未上场比武,不学无术、才不配位的形象已经传遍祝余城。

这书卖得越好,她的名声也就越糟糕。

就是有人针对她。

书摊老板见叶琅造型寒酸古怪,正要出言驱赶,怀里忽然多出一枚晶石。

捏着又大又亮的石头,他顿时笑逐颜开:“谢少侠恩典,您要挑什么书?”

叶琅半蹲在书摊前,随手拾起一本《阑云英豪榜》,“这册子貌似买得不错。”

“正是,”

老板格外殷勤,“英豪榜是最经典、最时兴的刊物,往年一直畅销。今年大比更具规模,书也卖得更好。”

“想看比武,不认识选手可不行。”

说到此处,他又挤了挤眼睛,“有这册子,您下注也有胜算呐。”

叶琅心领神会:血肉横飞、有输有赢的地方,自然会有人赌钱。

“是么。”

叶琅指着书封上的小字,“这位万事通果真神通广大,他也是祝余人?”

“非也,非也——”

老板故作高深地摇摇脑袋,“万事通并非一个人,而是由四海书屋供养的一批探子和书生。”

“此话怎讲?”

“您想想啊,再手眼通天的人,也不能把整个阑云洲走一遍吧。”

“是。”

看着虚心求教的大主顾,书摊老板愈发膨胀:“四海书局遍布全洲,刺探情报自然容易。坛子将情报搜罗到祝余总店,再由专门的书生编纂修订。”

叶琅故意反问:“四海书屋家大业大,怎会让你知道这些?”

老板果真动怒了,“少侠,您果真是从外地来的,类似的言语早就在坊间传烂了。”

“我远方亲戚家的小儿子就在书屋做工,他天天给那群书生煮绿豆粥,亲眼看着他们编书。”

“是我唐突了,”

叶琅放缓语气,又掏出一枚晶石,“一本英豪榜,再来一份地图。”

--

执着地形图,叶琅慢悠悠地踱到四海书屋门前。

书屋偏居城西,游人顾客络绎不绝,占地数亩楼高八层,楼后的院落一眼望不到头。

叶琅收起地图与册子,镇定自若地跨进书楼。护法灵兽虎视眈眈,她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连环画。

这本连环画不合她心意,她往里跨了一步,又捡起一本。

一步又一步,一本又一本。

一炷香后,叶琅站在了书架最里头。

后门洞开着,书侍正在艰辛地搬运新书。

在书侍转身走向后门,准备抱下一摞书时,叶琅催动手里的隐身符。

气法波动转瞬即逝,灵兽抬起一只耳朵,又懒洋洋地耷拉下去。

书童转头奔向仓库,叶琅则独独直行,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

四海书屋的确规模颇丰,每处院落都奔波着忙碌的身影。有人扎起裤腿满身油墨,有人拎着香气四溢的食盒,还有几人走到一半,从食盒里取冰饮汤点喝。他们头戴方巾身着青衫,更像文化人。

叶琅精神一振,走到这几人身边。

“快些快些,崔主事又要催了。”

将空碗还给小厮,他们又步履匆匆地上路。穿过三重院门,几人全然不顾斯文,拎起下摆往某栋房子跑。叶琅紧随其后,眼疾手快地混了进去。

偌大的屋舍里摆满桌案,每一面桌案上都堆叠着厚约一尺的卷帙,后头还坐着面色青黑、目光呆滞的男男女女。

他们很少停笔思考,手下半刻也不停,仿佛被夺去魂魄的傀儡。

叶琅本想挨个搜查,当场揪出添油加醋的编纂者。看到这群惨遭压榨的笔杆子,她寻仇的心思熄了大半。

走出臭气熏天的厅室,她在廊下游走徘徊,忽然听见窗里窃窃私语。

“总算写完这章了,我要歇息一阵子。”

“崔主事还催呢,你不给他看?”

“等他看完,我又得重写,哪里还有喘息之时……”

“你还是去找他罢,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骂早了结。”

窗里的人开始整理书卷,起身往外走。叶琅心思一动,跟上这个忐忑不安的书生。

书生左拐右拐来到一座小楼前,轻轻敲响屋门。

半晌后,油润圆滑的声音穿透门板:“进——”

手汗洇湿稿纸,书生连做三个深呼吸,才敢去推门。

桌前端坐着一个油头粉面、体型富态的男子,正是众人口中的崔主事。他有一点修为,却不多。

崔主事放下茶碗,从书生手里接过初稿。瞥见汗渍,他十分嫌恶地皱起眉头:“你重抄一份,这么脏没法看。”

书生张张嘴唇,似有千言万语,他最终还是要回初稿,低头离开了。

赶走腐臭穷酸的下属,崔主事终于不再憋气。他点燃一束熏香,又美滋滋地呷了一口茶。

叶琅不愿让他享福,直接现出真身。

眼前大变活人,崔主事倒吸一口凉气,被喉中的茶叶送去半条命。

叶琅扯来椅子坐下,气定神闲地看他捶胸顿足。

好容易咳出茶叶,崔主事故作镇定:“叶少侠,演武场在城东头,您来错地方了。”

叶琅笑道:“你认得我?”

“那是自然,”

他抽出帕子擦擦嘴,“您的画像就挂在直道,城里都认得。”

和《阑云英豪榜》一样,直道上的数百张肖像也是四海书屋的杰作。

这话仿佛在说:如果叶琅敢冒犯他,这事儿很快就能传遍祝余城。

听出其中的威胁意味,叶琅仍不慌不忙:“在我眼中,《阑云英豪榜》有不妥之处。”

“听说崔先生是主笔,我来找你商榷。”

崔主事仍在装傻充愣:“书里内容修订过十数次,理应没有疏漏。您不妨说说看,在下愿闻其详。”

叶琅抽出英豪榜,翻到自己那一页,又指着筑基中阶说:“这里写少了。”

“啊哟——”

崔主事接过册子,“抱歉抱歉,四海书局情报滞后,给您记错了。”

“您如今到了什么境界,在下立刻命人修订。”

叶琅并不回答,而是指着下方的批注,“这一句话,其他修士都没有。”

睁着绿豆眼,崔主事赔笑道:“其他修士或多或少有战功,您这一行却空空荡荡,总得写点东西上去。”

懒得与他言语纠缠,叶琅从储物袋里揪出一串魔物脑袋。

毛发蓬乱、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地,洇出腐坏恶臭的黑血。

崔主事哪见过这等阵仗,他两股战战面如金纸:“叶少侠,您……这是何意?”

“与你商榷啊,”

叶琅踩住一枚红彤彤的修罗首级,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阁间,“你这屋子,装得可真不错。”

“少侠谬、谬赞了。”

她手指一勾,书架上的暗格抽屉松脱掉落,里头装着两枚尖嘴开洞的精铁玄鸟。

叶琅踢开首级,弯腰拾起玄鸟,“我若没记错,这是北域雕饰,中原人不太能欣赏这个。”

“看着好玩,便买下了。”

叶琅听得无言一笑,用手指剐蹭铁洞。她摊开手掌,展示给崔主事,“这上面有东西,你能看见么?”

崔主事汗流如注,抽搐着嘴角:“时间久了,有些积灰。”

“这可不是普通的灰,”

叶琅掏出瓷瓶,将手里的东西抖落进去,“而是纸屑和墨尘。”

“我是荣枯弟子,自然晓得荣枯门惯用什么纸——就是玄鸟上的这种。”

她举起玄鸟和瓷瓶,笑问崔主事:“你收贿赂了吧?”

重压之下,崔主事彻底崩溃。

他扑通跪地,朝叶琅猛磕三个响头:“都怪小的财迷心窍,都怪小的财迷心窍!”

叶琅抱起双臂:“谁给你的财?”

崔主事支支吾吾:“求您别问了,在下若多嘴多舌,将来恐怕性命不保。”

“不说,”

叶琅伸手,在自己的脖颈比划了一道,“你也性命不保。”

崔主事低头,却正好对上魔物枯槁混沌的眼。他吓得浑身激灵,连忙拱手求饶:“我说,我说——”

“是您的同窗,莫家小少爷。”

叶琅:“哦。”

她哪分得出纸屑的来源,刚才全是一通胡编乱造。

奈何这崔主事胆子奇小,还真让她挖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莫子笙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又与她有仇,贿赂编书人也很合理。

叶琅觉得很无语,又觉得这事不可能这么简单

事情已经商榷完了,《阑云英豪榜》暂时不用修改。叶琅收起头颅,除去地上的污渍,将阁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临走之前,她问惊魂未定的崔主事:“你是四海书屋的主人?”

“在下不敢,”

崔主事的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屋主常年在外游历,我只是个管事的。”

叶琅若有所思:

“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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