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位于城东郊,是一块露天的场地。
大比将至,门内比武斗法眼花缭乱,门外亦是人山人海观者如堵。叶琅在人堆外徘徊了好半天,差点没挤进去。
场内占地规模极巨,入口有零星修士举刀切磋,围观者却寥寥无几。
叶琅愁肠百结,根本无心观赏别人斗武。她随便找了个空地站下,满心满腹都是莫子笙的阴谋诡计。奈何她掌握的线索实在有限,想破头也得不出所以然。
她抚平笠纱,正要拾步寻找熟人,却察觉到两束灼热的目光——原来,她碰巧站在两位比武切磋的修士附近,还成了唯一的观众。
难得有人观战,两位修士又紧张又亢奋,符箓法宝嗖嗖往外扔,转眼便结束了一局。
此刻,他俩一脸期待地看着叶琅,期待她点评。
叶琅方才一直跑神,连谁赢谁输都不知道。她无话可说,只得拍手鼓掌:“挺好的,挺精彩的。”
“真的?”
站在左侧的男修士乐出了雪白的牙花子:“我就说那书编得有问题,金丹真人都夸咱俩行。”
他面容英俊,穿着不起眼的麻布衣,手里的灵刀也是最便宜的量产货。
相比之下,同穿灰衣的女修士显得格外冷静:“想多了,还有比我们穷、比我们弱的参赛者吗?”
“人家前辈不过随口客套,就你当真。”
叶琅仔细回忆了一遍,终于想起这二人是何方神圣——《阑云英豪榜》上的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
男子叫马三,女子名杨萧,都是筑基初阶,也都是散修。他俩既无修为,又无威望,被四海书屋毫不留情地排到了最末。
听见此话,叶琅有些羞赧:与高门弟子相比,能选入大比的散修要辛苦不少。人家真心实意地向她求教,她却在敷衍了事。
她清了清嗓子,向二人道歉:“鄙人愚钝,视线又受遮蔽,只知走马观花,评点观感也很粗浅……”
“那再切磋一次!”
话茬被打断,叶琅有些愕然。
杨萧先出言抢白,后谦恭行礼:“我与同伴再打一场,请真人赏脸,指点一二。”
隔着青纱,叶琅无法看清杨萧的神色。透过那道执拗的身影,她又瞥见了曾经的自己。
“好啊——”
叶琅摘下斗笠,迎上好几束惊诧的目光。她可是祝余城里的大名人,杨萧和马三肯定认识。
端着纱笠,她鞠躬还礼,明朗一笑:“开打吧。”
“我好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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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杨萧和马三都动了真格。场上刀光剑影,两人杀得有来有回,这股不要命的冲劲儿又引来几个观众。
叶琅拄着下巴,全神贯注看二人过招。
马三个子高力气大,一口长锤耍得虎虎生风。杨萧体型稍矮,却更加敏捷灵巧,配合手里的引雷双刀,将马三干扰得左支右绌。
咣当一声,铜锤被打落。
马三瘫倒在地,多了好几处刀伤,嘴里还在直呼痛快。
待双刀入鞘,杨萧一把搀扶起马三,快步走到叶琅面前。她摁住马三的脑袋,向叶琅鞠躬:“求叶前辈指教。”
叶琅递出两枚生筋接骨丸,由衷地夸赞:“这一次是真的好。”
杨萧咽下丹药,脸颊泛起红晕,“前辈都把斗笠摘下来了,我俩肯定要拼命。”
叶琅并不把周围的窥伺放在心上,拍拍杨萧的肩膀:“既然如此,我不能不用心。”
“先从杨萧说起吧,我看你学过一些身法……”
从体能优势、修炼短板一路分析到实战技巧,叶琅说得口干舌燥,杨马二人也听得十分认真。
讲到尽兴处,叶琅一把抽出杨萧的刀,反手抵在马三的脖子上。
马三眨了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
“你右腕磨损得厉害,用刀姿势有大问题。”
“你看——”
叶琅转动手腕,刀刃贴得更紧了些,“腕力不够,就要学会借力。”
“这般角度砍一刀,他立刻人头落地。”
杨萧恍然大悟,恨不得掏出纸笔:“刀再斜一点,削起血肉来也痛快。”
马三终于忍不住了:“前辈,可以把刀收回去吗?”
“又是人头又是血肉,还在我脖子上比划,听得怪渗人。”
叶琅反应过来,连忙向马三道歉。马三呵呵一笑,毫不在意:“叶前辈,您比书里威猛多了。”
“您说那万事通有啥毛病,我们夫妻倒一倒二也就罢了,您修为又高武艺又强,却还要受这鸟气!”
杨萧怕马三犯浑,在他腹部狠狠捣了一拳。
叶琅只笑问:“你们是道侣?”
“是。”
提起自己的婚契,杨萧眼中毫无激情:“散修不太好活,两人捆在一起,被劫掠时还能多条生路。”
马三深以为然地点头。
叶琅顺着话茬夸赞:“能被选入阑云大比,二位真是英雄夫妻。”
杨萧口中谦让,脸上却止不住地自豪,“也就在我们老家有点面子,来了祝余城,还是垫底的命。”
这下,马三很不认同:“《阑云英豪榜》就是一本破书,你信它干嘛?”
“叶前辈这么厉害,都被排到了五百三十八名,咱俩的名次肯定也有问题。”
叶琅笑容不变,心头却在滴血:这家伙记得挺清楚,嚷得也挺大声。
杨萧懒得与丈夫争辩,只转头问叶琅:“叶前辈是来找同窗的吧?”
叶琅点头:“是。”
与杨马二人的交集实属意外,她原本只想打探莫子笙的行踪,顺道见见熟人。
顺着杨萧比划的角度,她看见了水泄不通的观众堆,又看见一头耀眼夺目的红发——是叱干牛。他穿着玄色箭袖,头发留长了一些,规规矩矩束在脑后。
推开欢呼喧闹的人群,叱干牛直直朝这个方向走来。几年不见,他彻底褪去乡野青年的淳朴,宽肩长腿薄唇深目,桀然不可逼视。
他没有憨笑,而是微微俯身:“好久不见,叶师叔。”
叶琅跟着严肃起来:“好久不见,叱干师侄。”
为了彰显长辈的风度气运,她赞许地颔首:“三年不见,师侄修为大有长进。”
叱干牛也回答得一板一眼,“比起精彩艳绝的师叔,还是差些……呃,噗。”
叶琅吓了一跳,看见叱干牛咧开嘴角,露出标志性的笑容和大白牙:“完了,我装不下去了。”
看来,不管这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叱干牛永远不变。
叶琅松了一口气,却听见旻天哀嚎:“他就不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长得跟话本主角似的,非要折腾自己这张脸!”
叶琅幸灾乐祸地问:“你喜欢他的外貌啊?”
旻天有气无力,“倒也不是喜欢,他刚刚从人堆里往外走的时候,打眼一看像崇华。”
“我本想追忆峥嵘岁月,这小子一个傻笑,全破坏完了。”
叶琅:“是挺可惜。”
她抬眼看叱干牛,这个气势非凡的青年正喋喋不休:“还好你来了,我没人陪练,真待不下去了。”
“你不是和万俟时年关系挺好吗?”
“好啥呀,”
叱干牛皱起鼻子,满脸一言难尽,“他天天和水云瑾成双入对,只和水云瑾切磋,哪顾得上我。”
“打就打呗,还打得那么……”
打架还能打成什么样?
叶琅正要追问,却听到众人惊呼。顺着声源往去,她看见了一座松柏环绕、花团锦簇的仙山。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站在山尖上,还抬手挽了个剑花。
那一刻,叶琅体会到了叱干牛的心情。
她皱起眉:“万俟时年不是土灵根吗,为何要堆一个花里胡哨的假山?”
这法术一点都不实用,施术人也跟个花孔雀似的。
叱干牛哀叹一声:“自从他俩正式订婚以后,万俟时年就天天开屏。”
叶琅沉默片刻,只问:“那水云瑾烦他吗?”
她还没等到回应,远处遥遥传来平静无波的女声:“万俟,你别惹我。”
女声一落,密密麻麻的冰锥从天而降,把假山砸得稀碎。
“你也看见了,”
叱干牛无奈摊手,“烦得要命。”
——
万俟时年还想再战,却被叱干牛赶了下去。
冰剑入鞘,水云瑾看向人群,牵起微不可查的笑意:“师叔回来了。”
“等您打败叱干牛,务必要与我切磋。”
此话一出,叶琅顿时成为千百人瞩目的焦点。
“师叔?这叶琅面皮嫩,排名还靠后,辈分倒是大一轮。”
“她原先不是内门弟子,不知怎么着……就被广白尊者看上了。”
有路人哀嚎:“尊者有眼无珠,咋就没看上我!”
赶来围观的杨萧实在听不下去,出言驳斥:“你排名比叶琅还低,就别瞎嚎了。”
马三紧随其后,“依我看,那英豪榜写得就有问题,你看她像筑基中阶吗?”
路人无力反驳,只看着夫妻二人冷笑:“你俩是倒一倒二,自然要怪榜单排得不公平。”
“你!”
争斗一触即发,周围群众赶忙将这几人拉开:“行了行了——”
叶琅正与水云瑾叙旧,却将身后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她转过身,先谢过杨马夫妇,又看向挑事者:“与其嘴上斗狠,不如切磋一场。”
那人感知到叶琅的修为,不再作声。
叶琅朝他微笑:“据我所知,大比的对战表还没出。”
“来日有缘再相会。”
路人嗡嗡嘤嘤好半天,扭头离开。
叶琅重新回过身,发现几位同窗的眼神很是复杂怪异。
叱干牛犹疑着开口:“你的性子……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水云瑾和万俟时年跟着点头:“是。”
不一样?
叶琅想了想,发现还真不太一样。
三年前,她不会将口舌是非放在心上,也不稀得搭理这类丑角。在碑林厮杀历练了三年多,她对周遭的恶意愈发敏感——她不及时回击,便会被魔物扯断脖子。
她的攻击欲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扯掉佩刀上的破布条,叶琅一脸平淡:“那就变了罢。”
她拔出旻天刃,侧脸看叱干牛,“速速来切磋。”
“啊?哦!”
听说能打架,叱干牛立刻高兴起来,“先说好,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你可不能让我。”
“你多虑了。”
叶琅在场中站定,握紧宝刀,“既然是朋友,就该认真对待——这还是你当初教我的道理。”
叱干牛摸摸后脑勺,眼中有触动:“都过去好几年了,你还记得这句话。”
看着对面明晃晃的刀尖,他抿起唇角,逐渐认真起来。
哨声响起,叶琅已不在原地。
叱干牛稍一愣神,寒光直直劈向他的脖颈。他招架不及,连忙催动身法,才勉强从刀下逃脱。
然而,阴魂不散的刀刃又追了上来。
一息之内,场上已过了两招。
围观叶琅与叱干牛厮杀对打,观众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与方才飘逸华美的斗法截然不同,这两人下手极为简洁狠厉。没有半点灵力与花式,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艰难格挡好几个来回,叱干牛丢出一道落雷,将叶琅困在两丈开外。落雷几息之后才会消失,他终于赢得片刻喘息。
单纯比拼近战,他完全不是叶琅的对手。
于是,他打算趁着叶琅尚未挣脱,催动一场大型雷阵,干脆利落地结束战斗。
场上电网越织越密,叱干牛忽然听见有人倒吸凉气。
他睁开双眼,发现叶琅一刀劈开粗如紫蟒的巨雷,迈开双腿往外跨。顺着玄铁刀身,细小的雷电迅速攀上去,将她的右手糟践得皮翻肉烂。
浑身都被闪电撕咬,她仿佛没有痛觉,抬起刀尖压平手腕,准备出招还击。
叱干牛自认为胆大包天,看到此情此景也毛骨悚然:
不要命的打法。
叶琅举起旻天刃,对准不远处的叱干牛。
比武切磋讲究点到为止,只要再来一招,她就能把对手送下场。
细雷钻进骨肉,叶琅浑不在意地思考着:是提刀砍过去,还是用一招流明刃?
她还没适应过来,不该贸然找好友切磋。剿灭了太多行尸亡魂,她似乎很难控制力道,在刀下留个活口。
叶琅忽然感受到一抹鲜明的恶意。
她倏地侧过头,发现莫子笙就站在在不远处。他裹着鲜亮华贵的锦袍,面无表情地观战,眼中的憎恶与仇恨却遮掩不住。
为何要这样看她——因为想要弄死她。
面对仇视她的魔物,要——砍断它的脖子。
鬼使神差,叶琅手里的刀松脱偏斜,朝场外飞了出去。它削掉莫子笙的一截头发,又轰碎了演武场的一面围墙。
切磋忽逢意外,众人鸦雀无声。
差点被削掉半张脸,莫子笙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叶琅勾一勾手,旻天刃又飞了回来。她收起宝刀,向叱干牛与水云瑾行礼:“我先走了,今日状态不佳。”
她瞥过屁滚尿流的莫子笙,心中的戾气淡了一些:她原本想直接斩断他的脖子,还好手偏了。
叶琅走后,观众回过神来,不知该不该喝彩。
*
日头高悬,街边小摊飘起饭香。
叶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看着洁白喧软的包子,脑中全是自己方才的失控。叱干牛的话大概只说了一半,她不仅变了,还变糟糕了。
从炼狱重回人间,她是一惊一乍、格格不入的异类。
这时,混元心法的坏处也就显现出来:她完全不受约束控制,只需遵从本心——这就代表着,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掉莫子笙,也不会愧疚、不会生出半点心魔。
她讨厌他。
“少侠,这位少侠——”
叶琅意识回转,发现自己堵在了包子摊前,误了人家生意。
她轻声道歉,准备继续游荡,却被热情洋溢的大娘拦住:“这会儿是中午,快来吃些包子。”
“我认得你是谁,参加大比的少侠不用付钱!”
她早上才吃过花糕,金丹修士也不用靠食物过活。但嗅到这股咸鲜的面香肉香,她竟被勾起久违的馋虫。
她拾了个座位,随口道:“一屉肉包,一碗馄饨,再一碟酱乳瓜。”
“支个摊子不容易,不用请我。”
大娘“欸”了一声,放下包子和醋碟,“你不用管,是我乐意。”
她转过身去,麻利地包起馄饨,“我就是稀罕你这双绿不留丢的眼睛,你真人比那画像还俊呢。”
绿不留丢?
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叶琅差点被口水呛到:“谢、谢谢?”
大娘嘿嘿一笑,手底下包得更起劲儿,“我不与你唠了,快趁热吃吧。”
叶琅夹着包子咬了一口,鲜美的肉馅里还裹着荸荠和笋子丁。笋丁包子遍地都有,这家做得也无甚出奇,但她就是打不住,吃了一颗又一颗,还追加了一笼。
大娘直接端来两笼,还特地叮嘱她:“你就放开了吃,我看着高兴。”
又过了一阵,个个晶莹透亮的馄饨也上桌了,是藏微真人临终前念叨过的南地馄饨。
叶琅舀了一颗,用牙齿撕破柔软的面皮,虾子的香气直冲鼻腔。
她低头喝汤,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包子馄饨怎么卖?”
“包子十个币,馄饨五个币。”
“嘶——你这儿买得真贵,比闹市区的天香坊还贵。”
“有虾有笋,自然要比纯肉金贵些。”
“好吧好吧——”
下一刻,叶琅对面多了一个顶着红毛的魁梧身影。
叱干牛看着桌上的空笼屉,问她:“这家包子好吃吗,吃这么多。”
他明明也是参赛者,还是相当热门的参赛者,大娘却没有给他免单。
叶琅点头:“好吃,够鲜。”
她将筷子搁在乳瓜碟上,抬起双眼:“为何找我?”
看看大娘的背影,叱干牛俯下脊背,压低声音:“你这三年是不是杀生了?”
叶琅:“何以见得?”
叱干牛支支吾吾:“就……一种感觉。”
他没说出口,叶琅那时的表情非常骇人,仿佛在注视将死之物。
手上没几条命,真出不来这种效果。
叶琅重新拿起竹筷,戳向一枚肉包:“没杀过生。”
“但杀过不少死物。”
死物?
叱干牛向来不爱读书,一知半解地点头。
吃饱喝足后,叶琅在竹筐里放了点灵石。
之后又来了几桌客人,这大娘根本没有请客免单的意思。人家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请她吃中饭。小生意本就辛苦,大娘衣着整洁,肘部与袖口却有几处补丁。
她感激这份善心,却不能占人便宜。
二人走出几十米,大娘连喊带叫地追上来,手里还捏着那几枚灵石。
她一脸嗔怪,要把灵石还给叶琅:“我又不修仙,要这东西作甚。”
叶琅:“可——”
“别叽叽歪歪,”
大娘时不时回头看摊子,有些不耐烦,“老娘要请你,你就受着。”
“四海书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别管外人怎么看,书里怎么叨叨。”
吃了这顿饭,你就好好干——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叶琅恍然大悟:她身上衣服破旧,还失魂落魄地站在摊子附近,所以被大娘误会了。
大娘分不出什么筑基炼气,看她外表萎靡可怜,才要请她吃包子。
包子摊又来了新客人,大娘火急火燎地将灵石撇在地上,又小跑回去照顾生意。
叱干牛弯腰捡起灵石,轻轻拍去上面的土。
“你这三年待的肯定不是好地方,我又没跟你去,也不能随便唠叨啥。”
“但我还是想说,”
他低着头,将灵石递给叶琅,“欢迎回来。”
欢迎回到人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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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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