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当日，万人翘首。

两时辰后便是大能云集、英豪荟萃的典礼，叶琅还在不紧不慢地翻书。

师尊的锦囊十分用心，里头不仅有救命丹药，还有三本功法。她如饥似渴地读完身法、学完火术，还剩下一本神通。

这神通名为《缚仙索》，能用灵力编织出可大可小、收放自如的绳。趁目标毫无防备时，可催动此绳，使其行动受困。褚仙尊向来光明磊落，此书不像她往日作派。

她参不透师尊的苦心，也读不懂书中玄妙，只能艰难消化着晦涩的字句。

“叶师叔早——”

门外传来呼唤，叶琅合上书，起身去开门。

晏轩在走廊里作揖，又兴奋又快活：“红日初升彩云漫天，祝您旗开得胜，为咱荣枯门争光。”

听到如此花哨的祝福，叶琅忍俊不禁：“那就承你吉言。”

晏轩害羞一笑，掏出一条红绳结：“门里弟子的赤忱心意，望您收下。”

叶琅接过红绳，摩挲着歪七扭八的线疙瘩，“多谢，这是你们自己打的？”

“嗯，依照祝余的旧俗，观战后辈应当为前辈祈福。我们打算把祝福落在实处，这才编出四条绳结。”

她阖上眼，果然感受到几十股暖洋洋的祝福。这些力量虽不能防身，却能带来些许福运，使人清醒振奋。

这便是同门情谊么。

这时，左侧的木门被一把拽开。

叱干牛倚在门框边，向晏轩摊手：“说得这么好，我的呢？”

晏轩翻了个白眼，表情却松弛了不少：“你又不是师叔，这会儿还跟我喘上了。”

说着，他把红绳递了过去。

叶琅见状，也出言打趣：“跟师叔这么客气，连环画看完了吗。”

“啊！”

晏轩惨叫一声，又合掌求饶，“师侄看得慢，还得请你宽限一阵子。”

三人说笑中，远处有几个弟子探出脑袋。叶琅发觉了，扯扯晏轩的衣袖：“咱们几个小声些，不要打扰人家休息。”

“不打扰不打扰，这窗纱都是隔音的。”

“待会儿就是大比了，谁还睡得着觉哇。”

有位面生的姑娘壮着胆子喊话：“叶师叔，我就想看看您。”

叶琅一怔：“看我？”

她有什么看头。

“嗯，”

她脸颊涨得通红，“我们都听过师叔的故事，也很景仰您。”

晏轩见状，替小师妹补充，“师叔有所不知，新弟子这两日都盼着见你。可你闭门不出，他们没逮着机会。”

那几人见缝扎针地嚎了两嗓子：“师叔英武——”

“百战百胜！”

叶琅定下神，扫过那几张青春洋溢的面庞。她手腕上的福运结，必定有他们一份。

自从拜入荣枯门，她一直游离在人群外。对她而言，所谓的同窗后辈不过是面目模糊的墙头草。直到此刻，他们的面容才逐渐清晰。

她将红绳系在手腕上，向他们郑重道谢。

*

与其它城池不同，祝余的城中心没有热闹的楼坊市井。

浮刻着四象八卦阵的广场中央，一座汉玉高台拔地而起，正对着北方的皇城。

观赏台的座位千金难买，依旧座无虚席。围栏外也挤着密密麻麻的脑袋，有本地民众来凑热闹，也有一贫如洗、在地上打铺盖的旅人。

荣枯门的灵舟缓缓降落时，场内外的观众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

听到地上的动静，船里有弟子吓了一跳：“这么多人！”

“那当然，”

晏轩幼时随父母观赏过大比，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每一届都很热闹，往年的阵仗更不比今年。”

一代更比一代强，今年的天才英豪着实不少——万里挑一的变异天灵根好似大白菜，每个名门大宗都能分上一两颗。断空山、双极宗的弟子一如既往地亮眼，“万年老三”的荣枯门也不是没有剑指榜首的可能。

不仅如此……

晏轩悄悄侧过脸，仰望着立在船头、广袖飘飘的广白尊者。

他身为内门弟子，在山上待了五六年，总共只见了两三回褚仙尊——第一次是因为叶琅，第二次、第三次还是因为叶琅。

阑云大比说得再宏伟动听，也不过是一群低阶修士斗蛐蛐。首座亲自出山带队，祝余人皇何德何能。

此刻，叶琅的袖子还在褚仙尊手里。仙尊仿佛又自豪又担忧的大家长，牵着叶琅时不时地叮嘱。

晏轩暗自叹气：人比人，真是能气死人。

也正因如此，他对三年未见的叶琅有莫名的信任，总觉得她能爆冷夺冠。能被褚仙尊如此爱重，叶师叔必定是气运之子。

灵舟落地，人皇与众祭司国师已等候多时。

祝余人皇清瘦白净、面蓄美髯，纵然披着五爪金龙袍，也无甚皇家气势，更像儒雅斯文的读书人。

看见褚楹与众弟子翩然落地，他诚惶诚恐地行大礼：“首座亲临，实乃阑云与皇都之幸。”

褚楹抬起头，发现韦吟正在高处朝她招手，而断空山的席位空空荡荡。她挑起眉：“还有半时辰就要宣誓开打了，断空山今年由谁带队？”

听到问话，人皇冷汗直冒：“请首座恕罪，断空山迟迟不愿来报，朕……也不知。”

褚楹本就随口一问，看他油嘴滑舌，心中愈发厌烦：“哦。”

两面派。

不是就不是，不知就不知，何必惺惺作态。荣枯与断空虽不交好，却也容不得左右逢源见缝插针的小人。

她袖口一甩，激起一道罡风。

皇族众人被刮得东倒西歪，只听见褚楹冷冷开口：“带路。”

“是……是。”

将珊瑚旒重新理顺，人皇再也不敢多言，“烦请四位英豪登上北侧观隼楼，首座与诸位仙人请随我来。”

分别之际，褚楹也没有多余的话。她回身看向叶琅四人，只说了一句：“好好打。”

四人还未感恩道谢，她带领众弟子、拖着宽大的布袍远去了。

待气息恢复正常，万俟时年惊魂未定：“尊者一怒，天地为之色变……”

“还好吧，”

叱干牛并不惶恐，却很是不解，“褚仙尊为啥生气啊？”

为避开耳目，水云瑾低声分析道：“近些年，司徒皇族不太老实。”

“他们与西北莫家忙来甚密，每年重金招揽侠士散修。为使皇家子弟强入仙门，还做出夺人灵根的丑事。”

叱干牛似懂非懂，万俟时年神色凝重：“原来如此，尊者方才是在警告他们。”

不。

叶琅在心中默默反驳：虽然司徒氏族丑闻频出，但褚仙尊刚才绝对没考虑这些。

她就是单纯讨厌那个皇帝。

--

四人赶到时，观隼楼里已经坐了好几百个修士。

世人通常有名门情结，叶琅等人一出现，便受到了极高规格的瞩目和问候。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舟车劳顿，辛苦辛苦。”

“今日一见，四位少侠果真仙姿佚貌、玉树临风！”

“……”

也许是因为褚仙尊方才那一怒，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神刀和金丹修为，叶琅并未受到冷遇，某些凑过来的面孔上还有明显的结交之意。

她是辈分最长的师叔，只能挨个儿假笑应付。幸好荣枯门的位置与断空山挨得近，等她走到座位边，耳边终于清静不少。

这附近的修士大多出身名门大宗，态度也更冷淡矜持，点过头便罢。

她倦怠地揉揉眉心，又听见身后有人闲聊。

“断空山这会儿都没来，他们前几日不在祝余城么？”

“是，他们过去一直这样，从来都不提前住店。”

“啧啧啧，真厉害——”

另有一人插进对话，“我听好友讲过，直到一个时辰前，韩千等人还在自家山头练武呢。”

“实力超群，行事低调，这才是天下第一宗。”

这句话颇为古怪，仿佛是专门讲给荣枯弟子听的。可惜，前排的荣枯弟子要么没听见，要么不放在心上。

叱干牛呆傻，未必能听懂；水云瑾话少，懒得反驳；万俟时年本是个暴脾气，却只顾着擦凳子灰，压根没注意。

叶琅对此很不认同：墨执从头到脚都金贵，还动不动就拔剑，与低调毫无干系。

这时，有人高喊：“来了！”

她闻声抬头又低头，只看见十几粒黑衣小人。

看来，断空山没有带多余的弟子。

“看，那是谁——”

“叶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叶琅一个怔忪，才分辨清楚：前者来自周围，后者来自识海。

墨执在呼唤她，可阙玉簪分明躺在储物袋里。

她用灵力屏蔽掉耳边的杂音，将簪子掏出来戴上，又试探着问：“墨执？”

“嗯。”

“你在何处？”

“就在这里。”

叶琅猛然站起身，耳边灵力消散，周围的喧嚣重新灌进耳道。

“他真来了……”

“阑云大比也能请得动他？”

“看，场下是落月仙君！”

在震耳欲聋的呼号声中，观隼楼里的八面银镜同时映照出一段人影。

那人束着玉冠，披着黑氅，一脸淡漠地看着前来接应的人皇。不管诸葛皇室如何恭敬谄媚，他的眼睛还是揉不进半点光亮。

“那韩千是何许人也，竟能让仙君亲自出马助阵。”

“英豪榜里写过呀，韩千是落月仙君的师侄。为赢得大比，他专门找仙君学剑。”

“如此说来，落月仙君算是韩千的半个师尊了。”

“难怪万事通要这么排名——仙君若真能指点一二，谁还敢与韩千匹敌？”

周围的名门修士不再矜持，七嘴八舌地吵成一片。相比之下，荣枯门四人的面色异彩纷呈。

水云瑾按住叶琅的肩膀，似笑非笑：“薛大河？”

万俟时年抱起双臂：“靠你养活的软饭男？”

叱干牛更是面色惨白：他那晚不仅逼迫落月仙君喝烈酒，还强行要求人家反省。

回想那日的场景，他虽然后怕，却并不后悔。

在三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叶琅尴尬一笑：“这事，说来话长。”

她正在绞尽脑汁地编造借口，头上的阙玉簪忽然开始发烫。

在一片混乱中，墨执的声音反倒格外清晰：“你在楼上。”

叶琅下意识看向头顶的银镜。隔着波光粼粼的镜面，她与他双目相对。

人皇还在喋喋不休，墨执仰望着虚空，眼中渐渐有了光点。

他说：“祝贺结丹。”

“我又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