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千是一个冷峻且低调的青年。
他穿着利落的黑衣,衣摆袖口上沾着点点尘土,剑柄的布条上还凝着汗渍。
万众瞩目下,他领着十几名断空弟子径直走向坐席,根本不与外人寒暄客套。
落座之后,他腰背笔挺目视前方,像岿然不动的山。
周围的参选者都在看他,却都不怪他失礼——断空山自古以来便是这副作派,宛若金石怪松,偏偏不似活人。
旻天的语气格外严肃:“没有过去这三年,你绝不是韩千的对手。”
叶琅:“是么。”
“是,韩千已经有剑心了。”
“剑心?”
叶琅有些诧异,“他不是才筑基么?”
书里分明说,不是每个剑修都能抵达这一境界。只有修炼到元婴,才有可能锤锻出剑心。
“那小子绝不是一般人,”
旻天甚至感到庆幸,“要不是我们经验丰富,今年肯定会丢丑。”
叶琅:什么经验,砍脑袋的经验?
她支着下巴,听旻天喋喋不休:“你一定好好打,要是输给墨执的徒弟,咱俩的面子该往哪搁……”
“他不是我徒弟。”
旻天顿时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试探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全都能听见?”
“不,”
墨执回答,“叶琅不戴簪子,我就听不见。”
旻天感到十分痛苦:他那堆废话全都被听去了。
他想让叶琅拔掉簪子,却迟迟不敢开口,险些憋出内伤。
叶琅听得暗暗发笑,转头便与墨执作别。在断空弟子起疑之前,她收起了阙玉簪。
以三宗大能为首,阑云诸长老聚在高台上观礼。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栏杆,褚楹很是焦躁:落月仙君头上的云纹木簪实在眼熟,倘若她没有记错,叶琅分明戴过一模一样的。
他俩是什么关系,墨执是不是预言中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瞥向韦吟,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些许端倪。可韦吟会错了意,直接凑到墨执身边:“仙君,您这发簪着实朴素。”
墨执根本没搭腔。
韦吟甩了甩拂尘,仍不知死活,“韦某对衣饰颇有研究,莫怪我多言。描金黑氅显荣而庄重,与阙玉小冠交相辉映,仙君衣着甚是不俗。”
“这木簪纤细飘逸,与长衫直缀更相称,却压不住您这身华服。”
这下,墨执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他侧过头,斜睨韦吟:“关你何事?”
围观这出没命没堂的斗嘴,台上众人不敢议论,却也神色各异。
被狠狠下了面子,韦吟仍是不急不恼,“韦某不过随口一说,您不必介怀,可我……”
“停。”
褚楹听得烦不胜烦,出言打断:“韦掌门,我看您这四千岁是白活了。”
将韦吟骂得偃旗息鼓,她又转头看向人皇,“现在是几时?”
“巳、巳时整。”
她压抑怒火,皮笑肉不笑:“那你还干站着?”
人皇如梦方醒,连忙从宦侍手中接过锦书。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阑云新历,四千五百三十三年春……”
借由扩音功法,温雅平和的男声回荡在广场上空。
祝辞再华丽对仗,也不过是言官代为书写的陈词滥调,叶琅听得意兴阑珊,险些歪头睡去。直到司徒人皇宣读规则,她才骤然惊醒。
阑云大比规则并不复杂:参选者两两对决,赢者晋级,败者直接淘汰,如此反复□□轮,便可筛选出最终优胜者。
一旁的叱干牛越听越迷糊:“今年有八百多人参赛,场上却只有一座比武台,难道要比到猴年马月去?”
叶琅点点头,也有相似的困惑。
“是空间法阵。”
知道这两人从未看过大比,水云瑾耐心解释:“比武台看似只有一个,但场内有多重空间。大比前几日,台上可同时进行四场比武。”
“决出前五十名优胜者时,法阵便会失效。”
届时,数万人会一同观赏最后的对决。
万俟时年听见了,也随口补充道:“再过一阵儿,你们想看哪场便选哪场。”
二人恍然大悟。
规则宣读结束,大典终于进行到最振奋人心的时刻——公布奖赏。
人皇的身后摆着几十件木箱,八百余名参选者紧紧盯着银镜。当木箱齐齐打开,数道华光争先涌出时,几个见多识广的名门弟子也忍不住惊呼:“这么多宝贝!”
五十至二十五名可得:还魂丹一瓶,祁归果两枚,轩辕宝流霞珠五颗,中上品灵草数株。
进入二十五至第十名,上述奖品皆翻倍,还加赠轩辕宝镜一对。
闯进前十,可挑选中品功法三本。挺进前三名,可在聚宝阁的灵器库里挑选任意一件法宝。
四十九箱宝物已经足够惹人垂涎,榜首的奖酬又该好成什么样?不少观众也伸长脖子望眼欲穿,试图看个分明。
那司徒老贼也着实该死,摁住箱盖狡黠一笑:“魁首的奖赏,也自然该由魁首来拆。”
场内一片哗然,场外也骂声一片。
叶琅百无聊赖地靠着椅背,指腹却被鸟嘴轻轻啄了两下。她低下头,发现球球从储物袋里飞了出来,爪子里还握着一个小纸卷。它低着小脑袋,把纸卷拱到叶琅膝盖上,又急得啾啾叫唤。
将焦灼的小山雀拢在手心,叶琅打开纸卷,看见一行歪七扭八的小字:
箱子有东西,饿,吃
她看得一头雾水,球球忽然挣脱起飞,对着头顶的银镜疯狂叫唤。后排有人很是不爽,高声呵斥:“哪来的臭麻雀?”
叶琅:“我的,我的。”
她起身抓住球球,朝身后修士道过歉,转头无声作口型:箱子里有东西,你想吃?
球球蹬着爪子,扑扇着双翅,似是亢奋至极。
掌心被挠得又痒又痛,叶琅哭笑不得:这小破鸟倒是会吃,一挑就挑了个最值钱的箱子。
六年以来,球球的个头虽半点没长,灵酒灵草却没少吃喝,还误食了妖皇的本体。魁首的宝箱里肯定有珍稀美味的草药,将这家伙的馋虫给勾起来了。
将球球连哄带骗地塞进储物袋,她压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
看书远比打坐累人,叶琅连着三宿没睡,根本听不得慢悠悠的废话。
典礼结束时,她已经打了两个盹。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叱干牛抓着她的肩膀,唤了她好几声:“师叔,师叔快别睡了。”
“你快起来,马上就轮到你了。”
叶琅彻底清醒,果然从候战名帖上瞅见了自己——北侧丙组,对手的名字有些眼熟,在英豪榜上的排名相当靠前。
那人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从观隼台上御剑直下。其余六位修士飞下高台时,也是身法宝器各显神通。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从袖里掏出皱巴巴的传送符。
纸符燃起又熄灭,叶琅的身影出现在比武台上。
周围人没有出声议论,却也神色各异:传送符上不得台面,只有炼气小卒和散修爱使。
有修士悄悄附在同伴耳边:“连个御刀飞行都不会……”
这叶师叔难道真是个丹药喂上来的绣花草包?
听到角落里的只言片语,万俟时年气不打一处来,故意放开嗓子:“有些人没见识,不晓得宝刀里有刀灵。”
水云瑾也附和道:“刀灵宛如生魂,能言会道,有喜怒哀痛,哪能随便用双足践踏?”
断空弟子大多嗜剑如命,对此番言论也颇为赞同。韩千方才寡言少语,此刻也难得开腔:“以剑为友,方得剑道。”
被轮番驳斥,那人脸颊涨得通红:他只是随口说了两句闲话,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断空山和荣枯门明明是对头,如今倒是勾搭到一起去了。
他咬牙切齿:“我向来不好酸腐,也驳不过你们的大道理。可十分之五六的修士都爱御剑飞行,你们怎么不找上门去骂?”
“是啊,”
叱干牛一脸坦诚,“那你还管别人作什么?”
观隼楼里风波迭起,叶琅站在比武台上,心中倒是波澜不惊。
对面是个张扬狂妄的筑基青年,似乎也是某个大宗门的得意弟子。他手执风灵剑,眼中满是挑衅,言语却很客套:“晚辈张楚,之后多有冒犯,还请叶师叔宽恕则个。”
叶琅懒得多言,只问他:“你笃定你能赢?”
张楚满脸写着想当然,嘴上装模作样:“晚辈区区一介筑基,不敢冒犯真人。”
叶琅微笑:“知道就好。”
没料到对手也如此狂妄,张楚先愣神后恼怒,连头顶的哨声都没听见。
叶琅早已不在原地。
寒光从身侧乍起,他提剑格挡,冰冷的刀身却已经贴在脖子上。刀刃只要再偏斜一点,就会切开他的皮肉。
一招已过,叶琅再连胜四招就能直接获胜。
催动移形换步的身法,他从刀下逃脱,瞬间将距离拉远不少。对手并不是书中所写的草包,他抿起双唇,不敢掉以轻心。
叶琅收刀,轻轻拂去袖口的尘土,看着如临大敌的对手:“溜得挺快,身手不错。”
张楚心高气傲,哪能经受起这般羞辱。他咬紧牙关,骇人的狂风顺着手中灵剑盘旋直上,风中还夹杂着细碎的冰针。
被这风暴剐蹭一下,身上得多出十个八个窟窿眼。
面对如此凶残的法术,叶琅眉头都不多抬:“风术加冰针,你这变异双灵根搭配得不错。”
叶琅表情越淡然,张楚就越觉得自己被戏弄轻视。他一时昏头,竟将尚未成型的法术丢了出去。半丈高的风暴一落地,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这风速实在太慢,拄拐的老妪老汉都能轻松避开。
张楚急得额头直冒汗,叶琅却没有躲闪的想法。她看着慢悠悠的冰风术,缓缓伸出右手。
她手腕一牵一拉,那点小卷风受到巨大的牵引力,裹挟着四周的气流,汇聚成通天撼地的飓风。
张楚被这股风浪刮得睁不开眼,他用剑尖拄着地砖,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风暴中瞥见几点火星。伴着席卷比武场的狂风,火星将残存的冰针尽数吞噬,又蔓延成赤红的火海。
发梢被火光映照得金黄一片,叶琅仰望着风暴,两眼放光:“火能生风,风可助火……”
她是单灵根,如果没有张楚的冰风术,她制造不出这么漂亮的风火阵。
夺取他人法术,而后反制他人——这便是褚楹赠给她的功法,这便是九元生克术。
她反手一推,这“狼心狗肺”的飓风骤然一顿,然后转了个向,径直朝自己的主人呼啸而去。
伴着强烈的求生欲,张楚跃上灵剑,头也不回地逃离比武台。
他弃赛了。
两回合之内,叶琅击败了排名前二十的英豪。
自此,她一战成名。
几乎要掀翻天穹的欢呼声中,叶琅又掏出皱巴巴的传送符,从千万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一战打得着实漂亮,好几个长老专程赶来恭维褚楹,夸赞她教徒有方。
褚楹面上不显,心中却得意至极:叶琅确实有悟性,短短三日内,不仅能将晦涩古旧的功法通读完,还能顺畅自如地使出九元生克术。
放眼整座阑云大陆,还有哪家的丫头小子有这等悟性?
她美滋滋地呷了一口灵茶,却听见某个讨厌鬼又开始嗡嗡嘤嘤:“韦某着实没想到,叶小友竟能达到这番境界。”
“尊者妙手仁心,竟能将废材医治成天才。”
“废材”这词着实难听,墨执几不可查地皱眉,褚楹也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
她撂下茶碗,不假辞色:“韦掌门慎言,叶琅本就不是废材。”
叶琅根本不是什么内定的徒弟,她褚楹也不是什么无私奉献的仁者。六年之前,叶琅只是一个被她恩威并施、替申屠晔受苦的药人。
根质相克的妖怪,这世上还有成百上千个。叶琅筑基闭关后,好些妖怪艳羡无比,主动寻上蕴极峰,打算花费重金来疏通脉络。只可惜,这五成胜算、七成生机劝退了几个,撕筋断骨的汤池又吓退了好几个。
三四年过去了,这世间还是只有一个叶琅。
眺望着远处的观隼楼,褚楹的眼神有些缥缈:“火灵根又不稀罕,我收叶琅为徒,是看中了她的性子。”
吃得了苦,也下得了狠手——倘若不是这份心性,叶琅根本活不了,也挨不到风光无限的今日。
她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在喃喃自语:“那丫头性子倔,也要强,先前遭了不少罪,如今总算是熬出半个头了。”
这话是说给韦吟的,也是说给墨执的。
墨执未必就是星图上的那个道侣,却也不能不防。他若是起了坏心,谁都打不过他。
她一介老朽,本不该掺和晚辈谈情说爱的那档子事——然而,叶琅活得实在太苦。
好不容易挣脱命运,好不容易摆脱禁锢,怎能再退回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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