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气熏天的地窖里,赌徒们掀桌砸椅哀嚎一片。
“输了?张楚真输了?”
“千真万确,五百多名的娘们儿,把张楚揍得屁滚尿流。”
“奶奶的——”
有个赌徒怒不可遏,将怀中的《阑云英豪榜》一把撕碎,“老子掏的买命钱,这会儿全赔完了!”
“谁还不是,这钱本来要拿去给我儿治病。我婆娘若知道钱没了,得和我拼命。”
屋里吵翻了天,掌柜不急不躁,仍是一副笑模样:“诸位老爷,赌场本就有盈有亏,愿赌服输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有人出言反驳:“放屁,祝余城里谁不晓得你们与四海书屋勾结,操纵赌局谋财害命?”
“啥?”
掌柜惊诧挑眉,“我开了几十年赌场,怎么不晓得这事。”
他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便有十数个蒙面打手鱼贯而入,将那出言不逊的赌徒包围在其中。
在密如骤雨的拳打脚踢中,那人起先还惨叫告饶两声,转眼便没了声息。
鲜血流淌到靴边,掌柜眼皮都没动一下,“那个死人的话,均是一派胡言。”
“你们自己爱赌,自己要买书,这会儿反倒狗急跳墙了。”
地窖内激愤恐慌乱成一片,唯有一软弱枯瘦书生岿然不动,慢悠悠地喝着粗茶。他神情姿态实在反常,有人不怀好意,趁乱凑过去问:“这位兄弟,你也赌了?”
书生点头:“赌了。”
“下的哪一注?”
书生傻呆呆地放下茶碗,老实答道:“我随便挑的,好像叫叶琅。”
此话一出,地窖里顿时安静下来。他声线清楚,音量也不低,被周遭一圈人听得清楚明白。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领着打手走出地窖。
十几个赌徒对了对眼神,将书生团团围住。领头汉子坏笑一声,满脸和煦,“小兄弟,你这会儿赢了多少?”
书生皱起眉,觉得这问题很愚蠢:“你们输了多少,我就赢了多少。”
“嚯,好大的口气。”
汉子嘿嘿一笑,搂住书生的肩膀,“好兄弟,我跟你商量个事。”
“我家娃娃得了肺痨,这点赌钱本该拿去治病。我想给娃娃吃点大肉,结果把钱赔给了你。我看你面善,不若把钱还我,我也好给自家婆娘交代呀。”
“小儿重病,为何还赌?”
书生毫不留情地抚开那只脏手,“你满嘴肉臭酒气,若是赢了钱,只怕会自己吃进肚。”
“胡、胡扯——”
小心思被揭穿,汉子的眼神骤然狠厉,“还不还钱,给个准话!”
众人的起哄与叫骂声中,书生终于意识到不妙,赶忙伸出胳膊收拢竹筹。他弓腰低头趴在桌上,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
“好个要钱不要命的酸儒,”汉子甩甩拳头,吐了一口唾沫,“再不识相,老子拆掉你这身臭骨头。”
“是么。”
书生抬起脑袋,双目幽深如井:“你们真想杀了我?”
对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壮汉本能地感到恐惧。下一刻,他又被钱财冲昏头脑,右手缓缓伸向腰间。
望着寒光涔涔的匕首,书生温良一笑:“那便……”
“如你们所愿。”
地砖上糊满了血水和碎肉。
乔从南蹲坐在长条板凳上,边数竹筹边哼小调。
二十来个幸存者蜷缩在墙角,宛若待宰的鹌鹑。荒唐走板的小曲在空荡荡的地窖里回荡,黏连着内脏的胸骨就杵在腿边,他们似乎已经吓破了胆。
“十五、十六……三十六、三十七,”
将赌徒们的筹码捏作一股,乔从南喜形于色,“这么多钱!”
“叶琅果然是我的福星。”
《阑云英豪榜》都是人编出来的,人总有私心。他只将书里排名操作一番,便忽悠了一众赌民众,狠赚一大笔。
他跳下板凳,淌着血水走到那堆活人身边,低头笑问:“你们都选的谁?”
“我、我选的东侧甲组。”
“……俺也一样。”
这群缩头鹌鹑挨个儿汇报,乔从南随手抓起一根腿骨,百无聊赖地把玩。
“我压的叶琅。”
“哦?”
将骨头捏得粉碎,他倏然抬眼,“为何选她?”
那人吞吞口水,结巴着回答:“张楚是筑基修士,叶琅是金丹真人。”
“哼,算你眼神好使。”
乔从南听得心情大好,随手扔出几根竹筹:“记得找掌柜领钱。”
他起身走出地窖,掌柜与打手正弓腰曲背地站在门外。瞅见他衣摆上的血渍,掌柜一脸谄媚地围过来:“乔真人舟车劳顿,小的老早便把汤池布置好了。”
他抬手掐了个诀,碎尸血迹顿时无影无踪。那掌柜自讨没趣,低眉顺眼不敢再开口。
飘着飘着,乔从南忽然抽出几根竹简,丢到掌柜怀里:“兑了这钱,拿给刘二狗的婆娘。”
掌柜先是一愣,又笑出满脸褶子,“乔真人心善,那小痨病鬼可算逮着活路了。”
乔从南听得忍俊不禁:“我生前正直克己,从来无人褒奖;死后杀人如麻,倒有人替我粉饰。”
这下,掌柜终于彻底闭嘴。
在大院里闲庭散步,乔从南忽然想起某个人。
他仰头眺望皇城,自言自语道:“这钱可是叶琅帮我挣的。”
“她不认我,我也得给她点好处。”
*
叶琅打了个喷嚏。
对于金丹修士来说,这极其反常。
她再度抬眼,前头的莫子笙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中,身后的行人也有些不耐烦。她只得退到路边,掏出帕子擦手。
时至今日,她依然觉得莫子笙还有后手。大比刚结束,她随便找了个由头开溜,又跟着莫子笙走了一路。那小子看似大摇大摆,实则颇有心机,专往人多处钻。她好不容易才追上,却打了个莫名其妙的喷嚏。
这下,莫子笙彻底没影了。
在祝余城里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叶琅一筹莫展,向旻天求助:“你能寻到莫子笙么?”
旻天也无能为力:“他身上又没刀灵,在我眼里跟沙子土块似的。”
她又钻到无人的巷道里,找球球帮忙。可球球睡得迷迷瞪瞪,只掀起眼皮问她:“莫子笙?没印象。”
将脏帕子揉成一团,叶琅有些沮丧。她走出窄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手心却被勾了一下。
隔着青纱斗笠,她瞥见一抹鲜红的衣角。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身穿红衣,头戴云纹木钗,扮成清秀小倌的模样。
熟悉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叶琅定了定神,唤了一句:“阿棠。”
“阿棠”点点头,吐出两个字:“玉簪。”
她反应过来,迅速将阙玉簪别在头上。下一刻,墨执便在识海里说:“恭喜获胜。”
半晌,他又多补了一句,“刀法,很利落。”
听到如此生硬的夸赞,叶琅也有点不自在:“剑仙面前,不敢卖弄。”
从罗浮山脉出关后,墨执就一直在学习说话的技巧,这两句好话大概只是客套。
“不,”
墨执旁若无人地摇头,“你比他们熟练。”
叶琅:“……那确实。”
她砍过的脑袋都能堆成小山,是七百余名参选者望尘莫及的。
两人面无表情地走路,识海里倒是聊得有来有回。
叶琅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街边的门店,忽然听见墨执问她:“为何不休息?”
她皱起眉,斟酌了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想害我。”
墨执:“不疑神疑鬼。”
“你觉得反常,那必定有反常之事。”
叶琅似懂非懂地颔首,又忽然灵光一现:“墨执,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识海里一片沉默。
她疑惑地侧过头,硬是从那张呆板无神的脸上看出一抹心虚。
心虚什么?心虚不打招呼就跑来找她吗?
叶琅有种扶额的冲动:墨执之前老爱干这种神出鬼没的事,今天反倒学会害臊了。
天地良心,她从前虽有微词,这会儿真没有怪罪的意思。
她硬着头皮,主动打破沉默,“你若不急着回去,能否帮我找个人?”
墨执的后背松弛了不少:“找谁?”
引他走到人迹罕至处,叶琅取出一枚精铁玄鸟:“我想找莫子笙,也就是这东西的主人。”
待叶琅匆忙赶到时,精铁玄鸟的主人正在喝花酒。他怀里倚着含羞带怯的女子,对面还坐着几个“志同道合”的酒友。
不声不响地在屋顶观察片刻,墨执有些不解:“这般杂碎,碾死便可。”
叶琅心说:我倒是想。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向墨执解释:“莫子笙是旌城莫氏的幺儿,也是葛逐风的弟子。找不到证据与缘由,我便不能动他。”
墨执愈发疑惑,“要杀便杀,有何顾虑?”
听到如此恣意的言论,叶琅苦笑:“我不是你。”
她并非世家大族,也没有移山平海的本事,每走一步都要思量再三。
墨执不再多言,只俯视着青楼花窗。
莫子笙本有一副漂亮皮囊,却被酒色荣华熏染得浑浊不堪。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他先是嘬了一口烈酒,又揽过女子的脖颈,要往她口里送。
女子笑得娇媚,眼中却裹挟着抗拒,手肘无意间顶了一下。
“诶唷——”
吃痛地捂住胸口,莫子笙勃然大怒,“你个小娘皮——”
“老子花钱包你,你倒反了天了!”
说罢,他竟要拔剑砍人。
看着在青楼里威风赫赫的莫家少爷,叶琅也算涨了见识:在她的印象中,莫子笙又暴躁又胆小,在荣枯门过得并不好。
他至今未能筑基,应当是修为最差的内门弟子。葛逐风对他不管不问,水云瑾等人不稀得搭理他,其余弟子受不了他那臭脾气,只有几个趋炎附势的狗腿子对他不离不弃。
在身软体弱的凡人女子面前,他倒是把灵剑舞得哗哗作响。
叶琅正欲出手救人,那几个酒友一拥而上,将莫子笙死死按住。
“好哥哥,请三思——”
“祝余人多眼杂,切莫光天化日弄出人命!”
“京城可不是您叱咤风云的旌城,您还是悠着些。”
一声声劝慰中,莫子笙收回宝剑,朝妓子裙边蹬了一脚:“快滚!”
命人将受惊的妓子扶下楼,老鸨又点头又哈腰,不仅免去今晚的开销,还要请花魁来为莫小爷消气。
左等右等花魁不来,莫子笙愈发恼怒,抓起酒盏抬手便砸。
一个胖公子赶忙坐过去,为莫子笙沏了一碗清心败火茶:“莫哥息怒。”
他放下茶壶,嬉皮笑脸地发问:“我听坊间说,荣枯门里多美人,咱们莫哥阅遍红颜知己无数,可否给弟兄们讲一讲?”
叶琅听得冷笑:荣枯门里的红颜知己?就莫子笙那德性,刚入宗门的小师妹都瞧不起他。
被戳到痛处,莫子笙面如黑漆:“你问这作甚?”
另一个酒友也不长眼色,顺着话茬喋喋不休:“我白日随家父观看大比,贵派的叶师叔、水师姐都是超凡脱俗、钟灵毓秀的妙人儿。莫哥与她二人相熟,也可为小弟引荐一……”
“叶师叔?”
莫子笙哐地放下茶杯,大声厉喝:“别提她!”
面对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主儿,屋里几人大气都不敢出。
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叶琅骤然警觉。趁隐匿符的作用尚未消失,她纵身一跃,稳稳站在花窗边。
借着暧昧昏暗的灯火,她眯眼打量莫子笙。
听见“叶琅”二字,他咬紧牙关满眼怨憎,仿佛厌恶痛恨到了极致。
对上那双眼睛,叶琅掐了掐指节,才勉强摁下杀意。
虽说世人都喜好无常,但莫子笙只与她有过一两次口角,对她的怨恨却浓烈得毫无根据。
裹着热闹的烟火气,一股强风闯进花窗。
桌上的空杯盏被夜风掀得乱七八糟,莫子笙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他低头提筷吃菜,将满腹心思遮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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