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酒都喝了两盅,花魁迟迟未到。
眼瞅着莫子笙的神色越来越难看,胖公子一拍桌子站起来:“真是欺人太甚——”
“莫兄只管吃酒,我这就去找老鸨理论!”
“别去了。”
“人也没来,酒也不续,明摆着要送客。”
莫子笙一脸倦怠,“那老虔婆既然敢得罪我,楼里肯定来了更值得巴结的人。”
几个酒友面面相觑,他撂下牙筷匆忙起身,“我回客栈歇息,这顿记莫家账上。”
说罢,他跌跌撞撞地出门下楼,乘着睡眼惺忪的白翼狮离开了。
眺望着那道颓唐的背影,叶琅的眼前忽然多出一片红袖,她也不客气,拽住袖子借力而起。
她刚刚站定,就听见墨执问她:“还要跟上么?”
她摇摇头:“不必了。”
那白翼狮虽哈欠连天,速度却分毫不慢,转眼便将莫子笙带回了云鹤楼。楼周围有褚仙尊布下的阵法,能捕获一切风吹草动。
只有她打喷嚏的那一刻,莫子笙是消失不见的。倘若明日有坏事发生,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意外已经发生,再懊恼也无用。
将心事抛在脑后,叶琅朝墨执感激一笑:“多谢帮忙,连累你陪我听壁角。”
“对面街道有点心茶饮,你之后若有空,可与我同游。”
——那里不仅有小吃摊,还有一家规模很大的珠玉首饰阁,可以挑选男子的发簪与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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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城的樱桃甜酪颇有些名气。
碎冰里沉浮着一盅盅瓷瓶,里头装盛着洁白如霜的奶冻。冻上涂着嫣红的果子酱,还缀着两三枚掐核去蒂的樱桃。清明将至,风中夹带着丝丝热气,这种冰凉甜美的点心很受游人喜爱。
叶琅从冰盆中取了两盅,转念一想,又对老板说:“连带着瓷盅,剩下的我全要了。”
身为师叔,她也该请同门晚辈吃些点心。
将小摊一扫而空,她用帕子擦去瓷盅上的水渍,又连带着木勺递给墨执:“你以前吃过樱桃甜酪么?”
俯视着晶莹滑嫩的冻子,墨执摇头:“未曾。”
他十六岁辟谷,连正经餐食都没吃几顿,对点心小吃更是一无所知。上次吃到的零嘴,还是叶琅买回来的笏镇豆干。
说实话,那豆干平平无奇。
可不知为何,叶琅总喜欢给他喂豆干。每当他将豆干放入口中,她总会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接着,她会将他安顿在小木凳上,再转过头去切切炒炒。
过去两百年间,他就蜷在木凳上,端着油纸包,看着叶琅忙碌轻快的背影。
“阿棠,阿棠?”
墨执从昏黄的记忆中抽身,只看见叶琅的斗笠。她话中隐约带笑意,眉眼唇齿却被挡在朦胧的青纱之后:“你再不吃,就化了。”
他恍然惊觉,手里的木勺却已经将甜酪捣得乱七八糟。
将沾染着红汁的奶冻送入口中,再用舌尖抿开,口感与滋味确实独特——冰凉酸甜,越吃越渴。
“味道如何?祝余位置偏南,冰点做得很出色。”
墨执垂下眼帘,又往嘴里送了一勺。
叶琅似乎很喜欢这东西,她躲在斗笠之下,转眼便吃掉了大半盅。望着那抹恼人的青纱,墨执心头生出一点焦躁:“为何不摘掉斗笠?”
“啊?”
叶琅手底一僵,似乎被这问题吓住了。
将心经默念了足足三遍,墨执放缓语气:“戴着斗笠吃东西,容易弄脏。”
“哦,确实。”
叶琅从善如流地取下斗笠:“恕我失礼,一直隔着斗笠讲话。”
她穿着俊逸洒脱的荣枯弟子服,麻花辫松松垮垮地搭在胸前。除了那根格格不入的双头睚眦阙玉簪,她通身不带半点装饰,唯有秋水明眸、红唇白齿。
没有高髻束腰、华服美饰,叶琅却比从前更夺目。
藏好阙玉簪,攥着斗笠竹边,她满眼歉意,“我不会易容术,又不想招来目光,最近一直戴着它。”
——果然,她话还没说完,已经有几个行人投来目光,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大比期间,参选者总会招致意味不明的瞩目。
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墨执的心情愈发憋闷:“怪我无知,你想戴便戴。”
“不,”
叶琅收好斗笠,大口享用起美食,“东躲西藏好几日,我也该适应了。”
“哪个参选者没被围观过,没被议论过?既然我没做亏心事,也不该如此小家子气。”
嘴上说得轻巧,她的神态举止却拘谨了不少,不似刚才那般快活。
食不知髓地喝着甜酪,墨执内省一刻钟,为自己的失态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形容:患得患失、无理取闹。
吃完樱桃甜酪,叶琅的步子正好停在玉临阁前。
亥时将至,典雅古朴的首饰铺子依然门庭若市、灯火通明。
店里有独自挑拣的孤客,也有欢笑打闹的三两人。几个千金矜持颔首,看小二摆弄着鲜翠欲滴的翡翠步摇。男子随手捡起一枚金钗,转头便对着夫人耳语,夫人听得含羞带怯,又捶了他两拳。
叶琅正要往门里跨,又听见墨执问她:“你要买首饰么?”
在墨执的扫视之中,她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发辫,又含笑看他:“我不爱用,给别人买。”
“你向来打扮得好看,我想请你帮我参谋。”
给谁买?
是男是女?
红袖之下,墨执几乎要将指骨捏碎:他性子虽然比从前随和不少,却也不会帮某只公蝼蚁挑东西。像那种碍眼的货色,随手除去又有何妨?
只可惜,他若是找不到恰当的证据与缘由,叶琅又要怕他。
墨执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筹划着如何下手。当叶琅再度扭头唤他,他竟然勾起一个罕见的笑容:
“这就来。”
看到那抹生硬怪异的笑容,叶琅吃了一惊,又在心里嘀咕:墨执笑得这么高兴,莫非真猜到什么了?
她今晚专程跑来玉临阁,正是想给墨执挑选一根新剑穗。假如阁里还有阙玉佩饰,那更是再好不过。然而,当着墨执的面,这话实在难以说出口。她舌头一打结,竟在店门口卖了个关子。
不怪墨执一眼勘破,只怪这谎言粗糙拙劣。
她有些难为情,不等墨执走近,扭身拉住一个小二:“剑穗在何处?”
小二这会儿忙得脱不开身,只得伸手比划:“您先直直往前走,到头了再左拐。”
叶琅向他道谢,身后幽幽地飘来一句:“那人是剑修?”
墨执突然出现在背后,叶琅吓得往前一挪,险些撞上一位盛气凌人的大小姐。
那小姐正要开骂,看见叶琅的正脸却熄了火。她站稳脚跟,一脸别扭地扶住叶琅:“第二**比,再接再厉。”
叶琅:“……抱歉,多谢。”
好容易挣脱香风四溢的包围圈,她回头找墨执,发现墨执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还在执著地追问:“那人是剑修?”
你自己可不是剑修吗?都已经猜出来了,还在这儿问什么问!
旻天呵呵一笑:“依我看啊,他就是故意的。你们这种不挑明关系的男女,心眼子尤其多。”
“只准你遮遮掩掩,就不准人家欲擒故纵了?”
被旻天如此一激,叶琅恼羞成怒,语气也有些急促:“就是剑修。”
她头也不回地扎向玉临阁深处。
墨执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将几个出名的剑修齐刷刷筛了一遍。奈何信息量实在太少,他虽有几个怀疑对象,却还是没能敲定最终人选。
与其错杀,不如先陪着叶琅挑选剑穗。谈笑闲聊之间,总会暴·露蛛丝马迹。
他绕过货柜时,叶琅手里正好拎起一条贵重的曜石穗,还转头问他:“这条如何?”
墨执随便打量一眼,觉得这东西像模像样。看着叶琅满意的神情,他硬邦邦地否决:“颜色太深,那人未必喜欢。”
叶琅放回曜石穗,心中很是诧异:上午开典礼时,墨执还穿着一身黑,这会儿怎么又嫌曜石太黑?
她在架子上翻找片刻,又摸出一条质地温润的黑绳白玉髓:“这个呢?”
墨执还是摇头:“惨白一片。”
黑的嫌黑,白的又嫌白,墨执难道是在耍脾气?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叶琅将最贵的一排穗子挨个儿展示了一遍,却被墨执一一否决:红的太红,绿的又太绿,这条太素,那条又太花……
她耐住性子,微笑着反问:“那你自己看,怎样的才算好。”
墨执将她轻轻推到一边,真就自个儿挑了起来。他细细观摩每一条剑穗,沿着货架一路走到尽头,只取来一根光秃秃的黑绳:“这个。”
叶琅哼笑一声,抱起双臂:“不是嫌黑色太深沉?”
墨执一脸坚决,将黑绳往前送了一送:“就它,只要五石币。”
“原来……”
叶琅缓缓放下手臂,一脸怔松,“你是觉得,那几条剑穗太贵了?”
最前头的曜石穗着实贵重,一条就要花费十颗上品灵石。墨执一脸刻薄地挑剔半天,原来是不想让她破费。
接过朴素的黑绳,她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挚:“多谢你。可剑穗既然要拿来送人,就不能太寒酸。”
说罢,她擅作主张,将最值钱、最与屠神剑相称的曜石剑穗重新摘下。
阻拦失败,墨执的心境相当平和:一根剑穗而已,无妨。
这穗子值多少颗石头,他便砍那人多少剑。
在柜台付过账,小心翼翼地包好剑穗,叶琅又问掌柜:“这里有阙玉首饰么?”
掌柜赔笑:“万分抱歉,我们店里不进阙玉,您若想买,恐怕得去拍卖行里看看。”
叶琅心下了然,准备再去挑簪子。可她转身叫人时,才发现墨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万般无奈,只得跟着跑出去。还好那人走得并不快,三步两步就追上了。
伸出胳膊拦住墨执,叶琅温声劝慰:“簪子还没挑完,你先随我回去。”
墨执抬眼凝眸:“你要买阙玉。”
叶琅:是啊,你不是喜欢阙玉吗。
看见叶琅轻轻点头,墨执心中积聚起浓重的阴云:我也喜欢,你为何不给我买?
叶琅的双眼清澈坦荡,他的胸口却在一寸一寸结冰。他欲开口控诉,却不想折损自己的体面。
将手掌戳刺得血肉模糊,他冷声告别:“天色已晚,我回去歇息。”
“别啊!”
叶琅心中焦急,一把扯住墨执的红袖,却摸到一手鲜血。血液里缠绕着金色的流光,蕴含着深重的灵力。
这股诱人而骇人的灵气飘散开来,周围已有零星路人察觉到异样。
叶琅眼疾手快,将墨执拽向荒僻的小道。她赶忙掏出止血剂,又扯起那根湿漉漉的袖子,往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挤了大半管药膏。
眼看着伤口慢慢愈合,她一脸不解地抬头:“你为何——”
问到一半,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随口扯过的谎:她要给别人买饰品,觉得墨执会打扮,要找他当参谋。
墨执不仅没有勘破她的谎言,还当真了!
如此一来,墨执方才的反常举止都有了解释。只怪她扭扭捏捏,差点害惨了人家。
她羞愧难当,将曜石穗与黑绳双手奉上:“送你。”
墨执仰望着夜空,并不伸手去接
“我就想给你挑个剑穗,这才邀你逛街,请你吃甜酪。都怪我鬼迷心窍信口开河,这才惹你误会。”
墨执缓缓转动眼珠,俯视那根低调华贵剑穗:“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叶琅臊得双颊通红,“除了你,我还认识几个剑修?你喜欢黑色,喜欢阙玉,这些我都记得。”
可惜,墨执这次好像真的生气了——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依然没有接过剑穗。
与之相反,他长叹一声,抬起双手堵住脸颊。
心中的愧疚又重了好几层,叶琅惴惴不安:“你……怎么了?”
透过苍白的指缝,墨执瓮声瓮气地答道:“无事。”
他只是,越想越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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